我因為要看看美國南方的黑農被壓迫的實際狀況,所以特由紐約經華盛頓而到了南方“黑帶”的一個重要地點柏明漢,這在上次一文裏已略為提到了。我到後住在一個小旅館裏,茶房是個黑青年,對我招待得特別殷勤,再三偷偷摸摸地問我是不是要旅行到紐約去,我含糊答應他,說也許要去的,但心裏總是莫名其妙,尤其是看到他那樣鬼頭鬼腦的樣子。後來他到我的房裏來收拾打掃,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直著眼睛對我輕聲訴苦,說在那裏日夜工作得很苦,衣食都無法顧全,極想到美國北方去謀生,再三托我到紐約時替他薦一個位置,什麼他都願幹,工資多少都不在乎,惟一的目的是要離開這地獄似的南方。他那樣一副偷偷摸摸、吞吞吐吐的神氣,使我發生很大的感觸,因為謀個職業或掉換一個職業這原是每個人應有的自由權利,但在他卻似乎覺得是一件不應該的犯法的事情,一定要東張西望,看見沒有旁人的時候,才敢對我低聲懇求,這不是很可憐憫的情形嗎?這個黑茶房又在我麵前稱羨中國人,說在該城的中國人都是很闊的,尤其是有個中國菜館叫做Joy Young,這裏麵的老板姓周,置有兩部汽車,使他津津樂道,再三讚歎。我依著他所說的地方,去找那家中國菜館,居然被我找到了,布置得的確講究闊綽:有兩位經理,一個姓盧,一個姓周,他們雖然都是廣東人.我們幸而還能用英語談話,承他們客氣,對於我吃的那客晚飯,一定不要我付錢。據說該城隻有中國人四十五人,都有可靠而發達的職業,有大規模的中國菜館兩家,小規模的中國菜館一家?因為那裏的中國人在生計上都很過得去,衣冠整潔,信用良好,所以該城一般人對於中國人的印象很好。後來我見到R君(即熱心照顧我的一位美國好友,詳上次一文),問起這件事,他也承認在該城的中國人比較地處境寬裕,但是因為這樣,他們自居於美國資產階級之列,對於勞工運動很漠視,讚助更不消說。他的這幾句話,我覺得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為我曾和上麵所說的那個中國菜館的經理周君談起當地人民的生計狀況,他認為當地的人民裏麵沒有窮苦的,而在事實上我所目睹的貧民窟就不少!——雖則最大多數是屬於黑人的。但在我聽到中國人在該城還過得去,這當然是一件可慰的事情,至於他們因生活的關係,有著他們的特殊的:意識形態,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R君告訴我,說一般人都很勢利,所以叫我在街上走的時候,要挺胸大踏步走,對任何人不必過份客氣,如有問路的必要時,可先問怎樣走回塔待烏益勒旅館(Tutwiler Hotel),因為這是柏明漢最大最講究的一個旅館,有人聽見你住的是這個旅館,一定要肅然起敬。認你是個闊客!這樣一來,他便要特別殷勤,你問什麼他就盡力回答你什麼。可是我從來沒有裝過闊,這在我倒是一件難事.幸而柏明漢城並不大,街道整齊,還易於辨別,所以也無須裝腔作勢來問路。
誠然,如果你不到許多貧民窟去看看,隻看看柏明漢的熱鬧區域和講究的住宅區,你一定要把它描寫成很美的一個城市。它的市政工程辦得很好,因為街道都是根據著計劃建成的,所以都是很直很寬的,轉角的地方都是直角,方向都是正朝著東西南北的。你在這樣市政修明的街道上,可以看見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指的當然是白種人——都穿著得很整潔美麗,就是婦女也都長得很漂亮,白嫩嫵媚得可愛,不是你在紐約所能多遇著的。
我有一天特為到一個很講究的理發店裏去剪發,那個剪發夥汁的衣服整潔,比我還好得多,我有意逗他談談.才知道他對於中國人很歡迎,說中國人和美國人是一樣的高尚。他同樣地願為中國人服務。但是我一和他提起黑人怎樣,他的和顏悅色立刻變換為嚴肅的麵孔,說他決不許“尼格”進來,“尼格”哪配叫他剪發!我說“尼格”一樣地出錢,為什麼不可以?他說你有所不知,隻要有一個“尼格”進來,以後便沒有白種顧客再到這個店裏來剪發了。所以他們為營業計,也絕對不許“尼格”進來的。
我曾親到黑人的貧民窟裏去跑了許多時候,他們住的當然都是單層的破爛的木板屋櫛比的連著。我曾跑到其中一家號稱最好的“公寓”去視察一番,托詞要租個房間。超初那個女房東很表示詫異,我說我是在附近做事的,要租個比較相近的安靜而適宜的房間,她才領我進去看,把她認為最好的房間租給我,我一看了後,除破床破椅而外,窗上隻有窗框而沒有窗,窗外就是街道。我說這樣沒有窗門的房間,東西可以隨時不翼而飛,如何是好!她再三聲明,隻要我肯租,她可以日夜坐在窗口替我看守!我謝謝她,說我決定要時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