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仿佛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後,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的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隻覺著煩,隻覺著悶,感想來時隻是破碎,筆頭隻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舒暢,像是蠟油塗抹住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裏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內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按。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裏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劫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閑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裏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裏,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隻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欲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裏的Libido就形成一種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泄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裏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讚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隻是自冤自,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隻是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現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隻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