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姨,她沒有買,她猶疑了好久,不管什麼新樣的東西到了,她總不是很快的就去買了來,也許她心裏邊早已經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好像她都不接受。
她必得等到許多人都開始采辦了,這時候看樣子,她才稍稍有些動心。
好比買絨繩鞋,夜裏她和我談話,問過我的意見,我也說是好看的,我有很多的同學,她們也都買了絨繩鞋。
第二天翠姨就要求我陪著她上街,先不告訴我去買什麼,進了鋪子選了半天別的,才問到我絨繩鞋。
走了幾家鋪子,都沒有,都說是已經賣完了。我曉得店鋪的人是這樣瞎說的。表示他家這店鋪平常總是最豐富的,隻恰巧你要的這件東西,他就沒有了。我勸翠姨說咱們慢慢的走,別家一定會有的。
我們是坐馬車從街梢上的外祖父家來到街中心的。
見了第一家鋪子,我們就下了馬車。不用說,馬車我們已經是付過了車錢的。等我們買好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會另外叫一輛的。因為我們不知道要有多久。大概看見什麼好,雖然不需要也要買點,或是東西已經買全了不必要再多留連,也要留連一會,或是買東西的目的,本來隻在一雙鞋,而結果鞋子沒有買到,反而羅裏羅索的買回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這一天,我們辭退了馬車,進了第一家店鋪。
在別的大城市裏沒有這種情形,而在我家鄉裏往往是這樣,坐了馬車,雖然是付過了錢,讓他自由去兜攬生意,但是他常常還仍舊等候在鋪子的門外,等一出來,他仍舊請你坐他的車。
我們走進第一個鋪子,一問沒有。於是就看了些別的東西,從綢緞看到呢絨,從呢絨再看到綢緞,布匹是根本不看的,並不像母親們進了店鋪那樣子,這個買去做被單,那個買去做棉襖的,因為我們管不了被單棉襖的事。母親們一月不進店鋪,一進店鋪又是這個便宜應該買,那個不貴,也應該買。比方一塊在夏天才用的花洋布,母親們冬天裏就買起來了,說是趁著便宜多買點,總是用得著的。而我們就不然了,我們是天天進店鋪的,天天搜尋些個好看的,是貴的值錢的,平常時候,絕對的用不到想不到的。
那一天我們就買了許多花邊回來,釘著光片的,帶著琉璃的。說不上要做什麼樣的衣服才配得著這種花邊。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做衣服,就貿然的把花邊買下了。一邊買著,一邊說好,翠姨說好,我也說好。到了後來,回到家裏,當眾打開了讓大家評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讓大家說得也有一點沒有主意了,心裏已經五六分空虛了。於是趕快的收拾了起來,或者從別人的手中奪過來,把它包起來,說她們不識貨,不讓她們看了。
勉強說著:“我們要做一件紅金絲絨的袍子,把這個黑琉璃邊鑲上。”
或是:“這紅的我們送人去……”
說雖仍舊如此說,心裏已經八九分空虛了,大概是這些所心愛的,從此就不會再出頭露麵的了。
在這小城裏,商店究竟沒有多少,到後來又加上看不到絨繩鞋,心裏著急,也許跑得更快些,不一會工夫,隻剩了三兩家了。而那三兩家,又偏偏是不常去的,鋪子小,貨物少。想來它那裏也是一定不會有的了。
我們走進一個小鋪子裏去,果然有三四雙非小即大,而且顏色都不好看。
翠姨有意要買,我就覺得奇怪,原來就不十分喜歡,既然沒有好的,又為什麼要買呢?讓我說著,沒有買成回家去了。
過了兩天,我把買鞋子這件事情早就忘了。
翠姨忽然又提議要去買。
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墓裏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
在外邊飛著滿天的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
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的坐在車夫台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的風嗚嗚的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遠的天隱在雲霧裏,我默默的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裏願意她得救……
市中心遠遠的朦朦朧朧的站著,行人很少,全街靜悄無聲。我們一家挨一家的問著,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趕快買到吧,我小心的盤問著那些店員們,我從來不放棄一個細微的機會,我鼓勵翠姨,沒有忘記一家。使她都有點兒詫異,我為什麼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顧一切的想在這小城裏,找出一雙絨繩鞋來。
隻有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願望,在街上奔馳得特別的清醒,又特別的快。
雪下的更大了,街上什麼人都沒有了,隻有我們兩個人,催著車夫,跑來路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沒有買到。翠姨深深的看到我的眼裏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麼適當的話來,淚便流出來了。
二
翠姨以後也常來我家住著,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為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一旦的結了婚,忽然會剩下她一個人來,使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