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真太狹小了,在窗前擺上一張長方式的書桌,已經占去全麵積的三分之一了,再放上兩張沙發和小茶幾,實在沒有回旋的餘地。至於院子呢,也是整齊而狹小的,仿佛一塊豆腐幹的形勢,在那裏也不曾種些花草,隻是劃些四方形的印痕。無論是春之消息,怎樣普遍人間,也絕對聽不見鶯燕的呢喃笑語,因此也免去了許多的煩悶,——杜鵑兒的悲啼和花魂的歎息,也都聽不見了。住在這屋裏的主人,仿佛是空山絕崖下的老僧,春光秋色,都不來纏攪他們,自然是心目皆空了。但是過路的和風,鶯燕,仿佛可憐他們的冷漠且單調,而有時告訴他們春到了,或者是秋來了。這空穀的足音,其實未免多事嗬!
這幾天正臨到春雨連綿,天空終日隻是昏黯著,雨漏又不絕的繁響著,住在這裏的人,自然更感到無聊。當屋主人平智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天上的陰雲依舊積得很厚。他看看四境,覺得十二分的冷寞。他懶懶地打了一個嗬欠,又將被角往上拉了拉,又睡上了。他的妻瓊芳,正從後麵的屋子裏走了進來,見平智又睡了,便不去驚攪他,隻怔怔坐在書案前,將陳舊的新聞紙整了整,恰巧看見一封不曾拆看的信,原是她的朋友沁芝寄來的,她忙忙用剪刀剪開封口,念道:吾友瓊芳:
人事真是不可預料呢!我們一別三年,你一切自然和從前不同了。聽說你已經作了母親,你的小寶寶也已經會說話了。嗬,瓊芳!這是多麼滑稽的事。當年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天真未鑿的孩子。現在呢!一切事情都改觀了,不但你如此,便是我對於往事,也有不堪回首之歎!我現在將告訴你,我別你後一切的經過了:當我離開北京時,所給你最後的信,總以為沁芝從此海國天涯,飄宕以終——若果如此,瓊芳不免為失意人歎命運不濟。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在你的浮沉觀念中也許要激起心浪萬丈,隕幾滴懷念飄零人的傷心淚呢!——但事實這樣,在人間的曆程,我總算得了勝利。自與吾友別後,本定在暑假以後,到新大陸求學。然而事緣不巧,當我與紹青要走的消息傳出後,不意被他的父親偵知,不忍我們因婚姻未解決的緣故,含愁而去,必待婚後始準作飄洋計。那時沁芝的心情如何?若論到我漂泊的身世,能有個結束,自然無不樂從,但想到婚後的種種犧牲,又不能不使我為之躊躇不絕!不過瓊芳,我終竟為感情所戰勝,我們便在去年春天——梅吐清芳,水仙挹露時,在愛神前膜拜了——而且雙雙膜拜了!當我們蜜月旅行中,我們曾到你我昔日遊賞的海濱,在那裏曾見幾楹小屋,滿鋪著梨花碎瓣,襯著殷紅色的牆磚十分鮮豔。屋外的窗子,正對著白浪滾滾的海麵。我們坐在海邊崖石上,隻悄對默視,忽悲忽喜。瓊芳,這種悲喜不定的心情,我實在難以形容。總之想到當初我同紹青結婚,所經過的愁苦艱辛,而有今日的勝利,自然足以驕人,但同時回味前塵,也不免五內淒楚。無如醉夢似的人生,當時我們更在醉夢深酣處,刹那間的迷戀,真覺天地含笑,山川皆有喜色了!
我們在蜜月期中,隻如醉鬼之在醉鄉,萬事都不足動我們的心,隻有一味地深戀,唯顧眼前的行樂,從來不曾再往以後的事想一想。湊巧那時又正是春光明媚,風兒溫馨地吹著,花兒含笑地開著,蝶兒蜂兒都欣欣然地飛舞著。當我們在屋子裏廝守得膩了,便雙雙到僻靜的馬路上散步。在我們房子附近有一所外國人的墳園,那裏麵常常是幽靜的,並且有些多情的人們,又不時在那超越的幽靈的墓上,插供上許多鮮花,也有與朝陽爭豔的玫瑰,也有與白雪比潔的海棠,至於淡黃色的茶花和月季也常常摻雜在一起。而最聖潔的天使,她們固然是凝視天容,仿佛為死者祝福,而我們坐在那天使們潔如水晶的足下,她們往往也為我們祝福呢。這種很美很幽的境地,常常調劑我們太熱鬧的生活。我們互倚著坐在那裏,無論細談曲衷,或低唱戀歌,除了偶然光顧的春哥兒竊聽了去,或者藏在白石墳後的幽靈的偷看外,再沒有人來擾亂我們了!
不知不覺把好景消磨了許多,這種神秘的熱烈的愛,漸感到平淡了。況且事實的限人,也不能常此逍遙自在。紹青的工作又開始了,他每早八點出外,總要到下午四五點鍾才回來。這時靜悄悄的深院,隻留下我一個人,如環般的思想輪子,早又開始轉動了。想到以往的種種,又想到目前的一切,人生的大問題結婚算是解決了,但人決不是如此單純,除了這個大問題,更有其他的大問題呢!……其實料理家務,也是一件事,且是結婚後的女子唯一的責任,照曆來人的說法自然是如此。但是沁芝實在不甘心就是如此了結,隻要想到女子不僅為整理家務而生,便不免要想到以後應當怎麼作?固然哪!這時候我還在某學校擔任一些功課,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並且更有餘暇的時候還可以讀書,因此我不安定的心神得以暫時安定了。
不久早到了梅雨的天氣,天空裏終日含愁凝淚,雨聲時起時歇。四圍的空氣,異常沉悶,免不得又惹起了無聊和煩惱之感,下午肖玉冒雨而來談,她說到組織家庭以後的生活,很覺得黯淡。她說:“結婚的意趣,不過平平如是。”我看了她這種頹唐的神氣,一再細思量,也覺得沒意思,但當時還能鼓勇地勸慰她道:“我們盡非太上,結婚亦猶人情,既已做到這裏,也隻得強自振作。其實因事業的成就而獨身,固然是轟動一時,但精神的單調和幹枯,也未嚐不是滋苦;況且天下事隻在有心人去做,便是結婚後也未嚐不可有所作為,隻要不貪目前逸樂,不作衣架飯囊,便足以自慰了。又何必為了不可捉摸的虛譽浮榮而自苦呢。”肖玉經我一番的解釋,仍然不能去愁。後來她又說道:“你的意誌要比我堅強得多,我現在已經萎靡不振,也隻好隨他去……將來小孩子出世,牽掛更多了,還談得到社會事業嗎?”瓊芳!你看了這一段話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