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走到了最上的一層,並排地站在鐵欄杆邊。素裳將一隻手放在欄杆上,身微微地俯著,望著遠處,她在想她應該開始那話題了。但是她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她的心是跳躍的,燒熱的;血在奔流著,而且一直衝上頭腦去;她的情緒又複雜又紛亂起來了。她暗暗的瞥了洵白一眼,希望洵白能給她一些力量,但她隻看見洵白發紅的臉和等待她說話的眼光,她覺得她自己的心是又不安的動著了。她想了許久,結果卻完全違反本意的說:“看,那邊,一隻冰船溜過來了……”

洵白隻給她一個默默的會意的微笑,此外又是那等待那說話的眼光。

她又低下頭。望到遠處了:一陣鳥兒正橫著飛過去,許多屋頂還在放光,陽光是那樣的可愛而吻著潔白的雪……過了一會,她才焦急的,心跳的,響了發顫的聲音:

“昨天,你回去……”

洵白又微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接著說:“你回去之後,你曾想了什麼呢?”

“想我今天來到這裏——”

“不覺得這行為可笑麼?”

“不!”

洵白把手伸過去,用力的握著她的手。兩個人又默著了。

又過了許久的靜寂,素裳象下了一個決心,偏過臉來,把她所有的情形和一切的經過都對他說了。最後,她的聲音又戰顫的問:“你不會覺得這使你有什麼不好麼?”

洵白的臉上完全被熱情燒紅了,心也亂動著,眼睛發光又發呆的看著她,幾次都隻想一下把她抱攏來,沉重的吻著她,但他又壓製著,仿佛自白似的說:“不過我是一個CP。我時時都有危險的可能。我已經把所有都獻給了社會了的——我有的隻是我的思想和我的信仰。”

素裳便立刻回答他,說:“我知道。這有什麼要緊呢?

你把我看成一個貴族麼?”

“我沒有這樣想,並且——”

素裳又接著說:“我對於現在的生活是完全反感——我已經厭惡這種生活了。我隻想從這生活中解放出來的,至少我的思想要我走進唯物主義的路。我是早就決定了的。所以,這時是我開始新生活的時候了。我並且需要你指導我。”

“不過那種工作很苦的,至少在工作的支配之下沒有個人的自由。”

“你以為我怕受苦麼?……那享樂和閑暇的生活已把我磨煉到消沉的,死的境地了,我實在需要一種勞動的工作。”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對於無產階級方麵的痛苦也許我比別人知道得少,但是從資產階級中所感到的壞處,我相信會比別人多些。我不相信對於貴族式的生活感到厭惡的人也不能從事於‘康敏尼斯特’的工作。你以為一切女人都隻能做太太的麼?”

洵白隔了一會便誠懇的說:“我……我很了解你。我並不懷疑你什麼。你對於思想方麵也許比我更徹底,不過在實際的經驗上我卻比你多些,所以我應該把情形告訴你。”

素裳便堅決的,卻顫著聲音說:“你以為我和你的生活不能一致麼?”

“不,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事實上呢?”

洵白便正式的看著她,於是他把一切都承認了。他第一句說他相信她,而且認她是一個很使他有光榮的同誌。

接著他說他是從許多痛苦中——這痛苦是她在無形中給與他的——他發覺他是愛了她,好象彼此的生命起了共鳴了。當葉平在馬車上對他極端稱譽她,那時,他對於她簡直不懷好意,因為他不相信這人間有這麼一個女人。但這種輕視觀念,在一看見她時便打破了,因為她給他第一個印象,就使他吃驚著,而且永遠不能忘記。他又說,當他不看見她的時候,他就覺得生活很寂寞很煩悶的,他差不多每一秒鍾都覺得需要和她見麵……他把所有的情緒都歸納到這一句話中:“我希望給你的是幸福……”

素裳的手便軟軟的獻給他,他吻著了。

這時兩個人的心裏都在響著:“我愛你!”

接著這兩個身體便本能地移攏來,於是,洵白抱住她,她感動地把臉頰放在他的頭發上:他們倆的生命沉醉著而且溶成一塊了。

在他們的周圍,太陽光燦爛的平展著,積雪眩耀著細小的閃光,一大群鳥兒在蔚藍的天空中飛翔,無數樹枝和微風調和著響出隱隱的音波。一切都是和平的,美的。

一五

從北海回來,到現在,已經九個鍾頭了,幾乎這整個的時間,素裳都在沉思著那些情憬,那些經過,那些使她興奮而又沉迷的,簡直象一個夢似的。這時,她又一個人躲到她的書房中了,斜躺在椅子上,又連續地想著在白塔的鐵欄上,她向他表示,想著他猛然抱著她,想著不知多少時候她的臉頰都緊緊的貼在他的頭發上。這回想是可愛的,動心的,如同把嘴唇吻著芳醇一樣,使人感到醺醺地,一種醉意的。並且,這時的夜已很深了,一切都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這空間,雖然還瀉著月光,卻顯得熟睡的樣子。沒有什麼響動來擾亂她。她好象在這大地上是獨立的,自己是為著洵白而生存的。而洵白也隻是為她才發現到這世界來的。所以她這時頭腦更清醒了,她的心更熱烈了,她的眼睛更發光了,因為她能夠如畫地,毫不遺失毫不模糊地想著那有意義的,等於使她複活的,那種種——聲音的發顫,血的奔躍,靈魂的搖動,一直到把兩個生命成為一種意義的說著“我愛你啊!”為了這一種回想,她便去翻開她的日記,那上麵,娟娟的,有些又非常潦草的寫著她在最近發生的事故,所擾起的情感,所想象以及所希望的種種憧憬,這一切,都仿佛酒的刺激似的,使她慢慢的覺得迷惑了。於是那從前——那剛剛經過的各種心上的戲劇,又重演一次了,這是很甜蜜的。她幾乎在這本子上整個的神往著,看了又看,隨後還沉重地給了一個吻,留上了一個嘴唇模型的濕的痕跡。接著她便翻開到白頁上,提起筆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