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縣有好幾天,不聽見火車經過時的汽笛聲,和車輪輾過軌道時的隆隆聲了。這是怎樣沉悶的天氣嗬!絲絲的細雨,從早飄到夜,從夜飄到明,天空黑黝黝的,如同潑上了一層淡墨,人們幾乎忘記了太陽的形色。那雨點雖不是非常急驟的傾瀉著,而簷前繼續的雨漏聲,仿佛奏著不調協的噪樂,使人感到天地間這時是棄塞了非常沉重的氣流。頭頂上的天,看著往下墜,幾乎要壓在人們的眉梢上了,便連呼吸也象是不容易呢。有時且聽見浪濤的澎湃聲,就是那些比較心胸曠達的人,用一種希冀那僅僅是鬆濤的幻想,來自慰藉,也仍然不能使他們的眉峰完全舒展,一個大的隱憂正攪亂著這一縣民眾的心。

一天一天過去了,雨也跟著時間加增它的積量,愁苦也更深的剝蝕著村民的心。

忠信村的農夫王大每日每日,悶坐在家門口的草棚下,看著那被雨打得偃伏在地上的麥梗,和那漸漸萎黃的嫩麥穗,無論如何,他不能不被憂苦所熬煎。

“唉,老天爺!”他訥訥的叫著。忽然有一張絳紅色的小圓麵孔,從草屋的門口現了出來,在那鮮紅的唇裏包滿著山藥,兩輔上下的扯動著,同時一雙亮晶晶的深而大的眼睛,不住的看著那正在歎氣的王大叫道:“爹爹!”

這是一種沁心的甜美的聲調,王大的心弦不禁顫動了,嘴角上掛了不能毀滅的笑容,伸手拉過這個可愛的孩子,溫和的撫弄他額前的短發。但是雨滴又一陣急狂的敲在草棚上,王大隻覺眼前一黑,陡然現出一個非常可怕的境地,他看見那一片低垂著頭,而大半萎黃了的麥穗,現在更憔悴得不象樣了,仿佛一個被死神拖住的人,什麼希冀都已完結。同時看見麥田裏湧起一股一股的白浪來,象一個張牙舞爪的惡魔,正大張著嘴,吞噬著稼禾、屋舍、人畜。

漸漸的,水湧到他的草房裏來,似乎看見自己的黑兒,正被一個大浪頭卷了去,他發狂地叫了起來。

正在編草簾的妻子,聽見這驚恐的吼叫,連忙從屋裏搶了出來,一把拖住王大,隻見他兩眼大睜著,不住地喘氣。

“唷!黑兒的爹!這是怎麼啦?”妻驚慌的問他,這是黑兒也從草棚的木桌底下鑽了過來,用小手不住地推王大,叫道:“爹爹!爹爹!”王大失去的魂靈,才又漸漸地歸了原殼,抬眼看看妻和黑兒,眼裏不禁滴下大顆大顆的眼淚,一麵牽著黑兒,長歎道:“這雨還隻是下,後河裏的水已經和堤一般高了,要是雨還不止,這地方就不用想再有活人了!”

“唉,黑兒的爹,這是天老爺的責罰,白發愁也不濟事,我想還是到村東關帝廟,燒燒香,求求大慈大悲的關帝爺吧!也許天可憐見,雨不下了,豈不是好?”王大的妻,在絕望中,想出這唯一的辦法來。王大覺得妻子的主意是對的,於是在第二天,東方才有些發亮時,他便連忙起來,洗淨了手臉,叫起黑兒,拿了香燭紙綻往村東的關帝廟去。

到了那裏,隻見那廟的矮牆,已被水衝倒了一半,來到大殿上,禮參了關公的法像。王大一麵燒化紙錠,一麵叫黑兒跪下叩頭,他自己並且跪在神前,禱祝了許久,才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又作了三個揖,這才心安理得的,同著黑兒回去了。

這一天下午,雨象是有住的意思,潑墨似的黑雲已漸漸退去,王大心裏虔信關帝爺的百靈百驗,便自心裏許願,如能免了這次的水災,他一定許買個三牲供祭。同時美麗的幻夢,也在腦子裏織起來。他在麥地裏繞著圈子,雖是有些麥穗已經澇了,但若立刻天晴,至少還有六七成的收獲,於是一捆一捆的糧食,在那金色的太陽下麵閃光了;一擔擔的米穀,挑到打麥場去;跟著一疊疊的銀元握在手裏了。王大抱著希望而快樂的心情奔回草屋裏去。走進房,正迎著黑兒在抱著一個餅子啃呢,王大含笑的,把黑兒抱在膝上,用著充滿快樂的語調向黑兒說道:“黑兒,你想到村學裏去讀書嗎?”

黑兒笑嘻嘻地扳著王大的頸子道:“爹爹,我要念書,你得給我買一頂好看的帽子,也要作一件長衫,象鄰家阿英一樣的。”

“好吧,隻要我們今年有收成,爹爹全給你買。”

黑兒真覺爹爹太好了,用嘴親著爹爹的手,漸漸的眼睛閉起來,他已走進甜美的夢境去了。

王大輕輕地把他放平在大木床上,自己吃了一袋煙,和妻子吃過飯,也恬然地睡去。

半夜裏一個霹雷,把這一家正在作著幸福之夢的人驚醒了。王大尤其心焦的不能睡,草房上正飛擊著急驟的雨點,窗眼裏閃著火龍似的電光。王大跳下地來,雙手合十地念道:“救苦救難的關帝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