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嗎?你早就該明白才是,你要知道愛情是兩性人格上的了解,你根本就沒把女子看成人,你希望你的愛人是一隻依人的小鳥。哼!這是你的哲學,我也不來管你,我隻說個比喻你聽吧!……你想一條蠶,它吐著絲把自己牢牢的捆住,那正是它自己情願,如果是一個蜂,你要想用絲將它捆住,它一定要反抗,要逃避的,所以什麼事除了自己情願,別人是勉強不來的,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還要講戀愛嗎!真叫人好笑。好吧!我們的談判總算是淋漓盡致,就此收束了吧,請你叫茶房雇車去。”
少年軍官知道現在不能再挽留她了。可是能再留一分鍾也好,低頭躊躇片刻,驀然站起來,規規矩矩向她行了一個軍禮,用滑稽的口吻道:“可尊敬的女王!”她不禁也笑了。但她立刻了然他巧妙的作用,就沉下臉說道:“快叫人雇車去吧,別裝模作樣的嘔人了;無論你怎樣說,我也是立刻非走不可。”
他知道再沒有辦法了,但是再遲延半分鍾也好,他從桌上拿了一個蜜桃,削了皮遞給她道:“請你再吃了這個桃子,我就叫他們雇車去。”
“咳!你真夠會纏的。”他笑了笑去叫茶房喊汽車,茶房出去之後,他又請她吸煙,並且又對她說道:
“我們以後永遠作好朋友吧,我一定會對你規規矩矩的,可是請你明天再來這裏玩……因為不久我仍要回南邊去。”
“誰有那些閑空。你要覺得寂寞,大可以請周女士來陪,她正是一個柔和的女人,依人的小鳥呢……你不是說她也很愛你,在上海時曾經拉攏你嗎?”
“哦!那樣的女人,我不愛她,專門講究物質的享受,沒有一點犧牲的精神,——隻講究打扮,和怎樣討男人的歡喜,……不瞞你說,無論誰,隻要肯花二十塊大洋,就可以從她那裏滿足一切……”
俠影聽了這意外的新聞,不免半信半疑,不過周女士她也曾見過,雖是比較虛榮心重些,但也何至於像他說的那樣下流,由不得答道:“你們男人實在太可恨了,專門侮辱女性,……在你們求愛的時候,用盡誘惑的手段,等到女子依從了,又百般的侮辱她們,有的沒的造上一大篇。哼!我總算認識你們了。我告訴你們吧,像你們這種腦筋,這種思想的男人,才真正是惡魔呢,怎麼配稱作革命的新青年……人類離著光明的途程還是遠著呢……”
少年軍官聽了這話,知道自己失言了,也不免訕訕的正想分辯幾句。雇汽車的茶房已經回來了,他說:“打電話到三四個汽車行,都說沒有車了。”
“那末就叫馬車吧!快點……”俠影很焦急的說。
少年軍官瞥了她一眼,也隻得點頭說道:“對了!就叫一輛馬車吧。”茶房答應著去了。約莫又過了四五分鍾,又回來說道:
“真不巧!馬車也沒有!……告訴您老實話吧!這麼大雨天,又加著是夜裏,他們都不願意出來!”說完笑了笑。俠影不禁臉紅了。
心想這茶房真笑得出奇,正想對少年軍官發作兩句。忽聽少年軍官又央求道:“俠姊!你不要走吧!我真不能放心!……我叫他們替你另開一間房間吧!”
“不走,你放心吧!便是今夜天上下著刀子我也得走。真也奇怪,這麼大的北京城,連一輛汽車馬車都會雇不著,莫不是你的詭計吧……故意叫他們這麼說。”
“那絕對沒有這一回事……我愛你是真,舍不得讓你走也是真……但絕不敢騙你。俠姊!你不用焦急,我雇洋車送你回去。”
“好!我們就下樓去雇吧!我簡直不能再等了,”她便同他一齊下樓去。最後,他還是對她說:“無論如何,我總希望有一天愛我!”
“你等著吧!……我相信我絕不會愛你。”
他們來到樓下,站在積滿雨水的石階前,這時雨雖小了,但還不會全住。夜裏的涼風,夾著雨點灑在俠影的臉上頗有點涼意。
等了許久才雇好車子。她坐在車上,不禁由丹田深處透出一口氣來,心身立刻覺得輕鬆了。心想這一出滑稽的戀愛喜劇,真演得夠使人緊張了。
雨絲從車篷外打進來,上半身的衣服全被打濕了。車輪在泥水裏,轉得特別慢,整整走了一個鍾頭,才到俠影的家裏。少年軍官等著俠影下車進去了,他才坐著原來的車子回去。這時候家裏的人全睡了。庭院靜寂,隻有小雨點打在藤葉上,浙浙瀝瀝的響聲,和風吹翠竹嘩啦嘩啦的聲音。她走近房子,換了睡衣,用涼水洗了臉,又吃了兩塊冰浸的西瓜,心神更覺平靜。然後從書架上拿下日記來,在六月三十日的那一頁上寫了一行道:“今早無事。午後天雨,直到夜深未止,在這淋雨滂沱的夜裏,演了一出滑稽的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