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天空發現了老鷹般的飛機,一個黑點從那機旁拋射到馬路上,不久就聽見山崩地裂般一聲巨響,馬路便陷了一個大洞,一個逃難的婦人的左臂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隻見她缺了一隻臂僵臥在血泊中,其餘的兩個年輕男人頭上也滴著血,但是他們顧不得疼痛連忙飛奔到田裏,伏在一座土墳的後麵。老人莫明其妙地望著這一出流血慘劇,但同時他卻意識到這就是開了火的現象;可是那幾個並不是兵士,為什麼他們也得不到安全呢?!

老人正在疑思的時候,接著又是轟的一聲,震得豆腐房的窗子、門都擻擻地抖了起來,這使老人不得不躲在牆角裏。午後晴明的蔚藍天色,仍從窗縫裏露了出來,而老人卻不相信他還活在人世,他疑心適才是被可怕的夢魔所戲弄,他伸了伸那健全的兩臂,從牆角裏站了起來。外麵似乎已經安靜了,隱隱卻聽見有人在啼哭。真怪嗬,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老人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用力把柴門推開,站在門前,天上軋軋的飛機聲已完全沒有了,仰視天空,雲色正非常的鮮潔,在那上麵絕對找不到一些可怕的痕跡。於是他把他的視線轉到地平線,呀!一個破裂的洞穴,如同張著口的猛虎,上麵滿染著鮮紅的血,兩個男人,扯下衣襟互相包裹頸上的傷,同時在田地裏挖了一個不很深的土穴,把那個麵色慘白缺了一隻左臂的婦人的屍體,抬放在土穴裏,一麵流淚,一麵用土掩蓋。老人靜默的看著他們工作。不久那兩個受傷而且疲倦的年輕人,正預備著離開這裏。老人好像從夢裏醒來,他向天空噓了一口長氣,高聲喊道:

“喂,哥兒們,你們不能就這樣往前去呀,你們受了傷應當休息呢!來,到我店裏,我給些治傷藥你們吃,然後再吃些豆汁,再走……唉,你們是不幸呀!”

那兩個年輕人,呆看著老人,由老人慈愛的麵容神色,把他們從悲傷中疼痛中喚醒了。他們流著淚,走到老人的店裏。老人把他們安置在他的木板床上,從箱子裏拿出兩顆紅色的丸藥,給他們吞下,同時又把他們浸透血跡的包頸布褪了下來,上了些止血的藥粉,找了幹淨的布,重新包紮好。兩個年輕人露著非常感激的眼色望著老人。老人讓他們睡下,自己到灶頭添了火,把新鮮的豆汁燙熱了,叫他們喝。兩個年輕人經過老人的救治後,神色安定得多了,於是老人問道:

“你們住在哪裏,……死的婦人是你們的什麼親屬?”

年輕人中的一個回道:“我們住在鎮上劉家大院,我們聽得風聲不好,打算把我的嫂子和些要緊的東西先送到上海租界親戚家那裏躲一躲……誰知走到半路卻碰見了炸彈……嫂子就這樣死了!”年輕人說到這裏,兩顆如豆子般的淚點又沿頰滾了下來。另一個年輕人——他的哥哥——更禁不住嗚咽痛哭。老人這時的臉色火般的熱著,一雙老眼裏滿浸著淚水,筋肉隆起的臂和鐵般的拳擊著木板牆,憤憤地叫道:“這是什麼世界!……我們這些小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呀!……”

兩個年輕人聽了老人的話,頭便垂下來了,他們這時已被驚恐憂傷所壓迫,他們沒有勇氣去想老人所說的話。——天色已漸近黃昏了,兩個年輕人向老人告辭仍回鎮上去。“嫂子死了,我們也不想到上海去,家裏還有年老的父親呢!……”年輕人中的一個向老人這樣說。

老人依舊緊握著拳頭道:“喂,你們就不想替你的嫂子報仇嗎?……”

“報仇,我們那裏有那個力量?國家養著幾百萬的兵都把東洋人奈何不得,難道我們就能……”

“咄……東洋人,他也是個血肉作的人,他也不是三頭六臂,我們如果肯人人和他拚命,我不相信不能報仇雪恥……至於國家雖養了幾百萬的兵,可是那些人他們隻為自己的榮華富貴打算盤,那裏顧到我們小百姓的死活,……我們要救自己是靠自己去拚命呢!……”老人憤然的說著。

兩個年輕人依然隻呆望著老人,——仿佛老人是在發神經病。當他們離開豆腐店的時候,仍然是滿心的莫明其妙。不過他們覺得這個老人對於他們很親切,倒值得感謝的罷了。

兩個年輕人走後,老人一直站在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轉過那影壁的時候,老人才回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