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新鮮的氣流,自從來到遮欄裏的世界後,運氣很好,不到兩年的功夫,把東方森沉的空氣改變了,從前永不看見青年男女,在公開的地方並著肩走,現在卻到處都可以看見了。

眘珠仿佛狂醉般,憧憬著新的光輝,她絕不懷疑眼前的金碧輝煌,是夢裏的假象。有一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時候,在萬株鬆影摩蕩之下,她和一個青年正談講那遮欄外麵美麗的風景,自由的溪流,反映著星月交融的光輝。那青年正是那天在會場裏,讓坐給她的。他這時站在眘珠的椅背後麵,仰麵望見疏枝交映的地方,露出清澈的月光,後來他含笑對眘珠說:“我那天看見你肯出席,我就曉得你是一個有覺悟的女子,……我們本應當,打破一切的遮欄,享受天賦的自由。……”

眘珠點頭道:“我唯相信這個真理,才肯夷然獨行呢!”

他們正談著,忽見對麵走來兩個青年男女,他們便停住話頭,直到那兩個人走得很遠了,那青年忽然作出很鄙夷的樣子冷笑道:

“你知道適才走過去的那個女子是誰嗎?”眘珠搖頭不答。那青年又接著說道:“那是一個最時髦的女學生,最喜歡出風頭,……我們送她一個極恰當的綽號——女政客——她的朋友至少在兩打以上,要是我絕不和這種人來往。”

眘珠聽了這話,仿佛電擊似的,由不得腦子裏起了萬丈思浪,她忽想起前幾天有一個朋友曾告訴她適才走過去的那個女子,是一個很潔身自好的人,想不到人們對她的輿論倒是如此苛毒,怪不得伊倩說:“東方的人還不配說解放呢。”她沉沉的想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立刻感到前途的黑暗,那遮欄外的一切光輝,不過是她夢裏的樂園,……她想到這裏,覺得萬念都冷。歎了一口氣,向那青年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

那少年很驚異的,對她望了一望,遲疑的說:“月光還沒到中天,最多不過九點鍾,何必忙忙回去呢!”眘珠覺得十分淒楚,並不理會那青年的話,隻從椅上站起來,匆匆往門外走。那青年隻得怏怏的陪她出來,替她雇了車,便分別了。

第二天,那青年正在猜想昨天的事情,覺得他並不曾冒犯她,“為什麼她那種不高興呢,……其實我也多餘擔心,這個時代,社交公開,有的是女子,好便好,不好便算了。……”

郵差來到門口,那青年跑出去,拿進一封信,打開看道:——“淵生先生:

昨夜一席話,使我得了極大的教訓,人類原來沒一個不是自私的嗬!無論什麼東西——或者是人——隻要不能供我專利,便要百般侮辱和破壞,所謂打破一切的遮欄,是的!我相信先生的話是出於真誠,不過舊的遮欄打破了,新的遮欄又相繼而生!

先生昨晚所侮辱的那個女子,正是最努力打破遮欄的人,但是不幸,先生又立刻給她豎起新的遮欄了。唉!先生!我相信人類不曾學好之先,無論誰都無路可走嗬!

可憐!我一向的夢想,現在證實是夢了,當我隔著舊遮欄的隙孔,像發狂似的豔羨著遮欄外的光輝,唉!多麼愚蠢嗬!

先生!我並不敢責備你一個人,因為人類並沒有強過你的,除非是在月光淡淡,花魂飄拂的超美的夢境中,偶爾忘了誰是我的仇敵,罷了……。

眘珠”

他看完這封信,立時發見自己的醜劣,同時發見人類的醜劣,不由得心脈狂激,愧悔和覺悟的情緒,幻成萬道寒氣,纏繞著他,好像封鎖在永不見陽光的冰窟裏。但這隻是頃刻的變象,不久冷氣全消,一切的自覺性,又埋沒在火熱的忿怒裏了,將那封信,撕成粉碎,恨恨的道:“世界上這種事情還多呢,希罕什麼?”說完依舊拿起帽子,若無其事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