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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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利捋了捋長衫,將腦後的長辮子用另一隻手在背後拉住,才彎下腰,伸出右手食指去,在血跡那裏蘸了一下,直起腰來,把那血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血腥之氣襲鼻而來。

啊涕——

王世利打了一個噴嚏,又打了一個噴嚏,再打了一個噴嚏,竟是全身的暢快。二狗的兒子立在一旁,用手指扳著數數,最後,舉起三根指頭,說:“黃狗打嚏,三年大利!”

“哄”地,在場的人哄笑起來。

“短命鬼!”世利罵道,你倒是彈花鏈錘下大上,外甥孫子損起舅公來了。世利說著裝出在外甥孫子頭上彈栗子的架勢,二狗兒子也裝著害怕的樣子,拔腿逃到一邊去。

世利撥開人群,走到賭場門前。抬頭看,兩張封條交叉著貼在大門上,封條上的墨跡未幹,上麵寫著:大清山海縣衙封。

世利覺得那封條就是那把劍,而且,不是一把,是兩把。進不了屋,世利從門縫往裏瞧,賭桌和板凳亂翻在那裏,空空的,沒有一個人影。

那個空的感覺很好,因為在他的心裏表現卻正好相反,是實。他迫切需要這種空,以填補心中太多的空。

“族長!”身後傳來聲音,“你看了大半天了,裏邊有散落的銀子吧,你讓開一些,讓我們也看一看,不要你一個人看準了,待無人的時候,就潛進門去,一個人落外快。”

世利忽地轉過身去,快捷得如同捕鼠的貓,卻看不到說話人,隻看到身旁密密地圍了一層蒼蠅似的人。世利理了理長衫,氣不打一處來,說:“去去,做你們的活去,君子謀利,取之有道,斷不能有什麼非分之想,走走,散了,散了哇!”

世利甩開人群,一人朝前走去,快到一個牆角時,他轉過頭來,那些被他驅散的人,又聚在一起,向著賭場的門,細細地往裏瞧。

嗨,嗨,他心裏這樣想,這空起來的地方,正好給他們家開一個店,這裏地段好,他甚至可以把城裏的商鋪搬到這裏來,話出口時,卻變成:“啊,啊,一群小人,專追蠅頭小利的小人,是也。”

他說話的時候,正好有幾個村裏人走過,並對著他的話和長衫,行了一個注目禮。他很高興,抻了抻長衫一角,又繼續往前走。

“啊,族長公,族長公,給你請安了!”

世利抬頭看,是龍窯老板的公子,錢莊的莊主,王傳達,世利以往在夢裏都想咬上幾口的人。然而,一臉的笑,一臉的謙遜,從頭到腳的謙遜,讓看見他的長輩都覺得這孩子好。這種對披著羊皮的狼式的厭惡,已經深深植根在族長的意識裏。以至於,讓他有時候覺得,他的敵手不是那個像一隻肉團的世民,而是他的兒子,他才是他潛在的對手。

而這時傳達見街上吵吵的,剛走出店門來,便見族長遠遠地走過來,那悻悻的樣子,仿佛一條想吃屎卻沒有到口的狗。

世利也笑起來,握起拳來,說:“傳達賢侄,生意興隆。”

傳達連連說:“借族長公的洪福,我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啊。族長公,您老已經幾天沒有開導小侄了,您說,您說,君子謀利,取之有道,還有,哪。”

族長世利說:“賢侄,你的話,老朽羞愧至極了,賢侄從小就知書識禮,早慧早慧,隻是今日,老朽聽見街上吵吵的,聽說官兵封了賭場,俗話說得好,牛吵相,損及秧田,不知這官兵鬧的,有沒有傷及貴號,貴號可一直是遵守大清律法的啊。”

“啊,哈哈,”傳達說,“沒有沒有,可能是兵爺走過街路時,把一些灰塵踩起了,飛到賤號裏來了。隻是,我還是對族長公的教導,深感謝意。族長公話裏話說的是,賭場的今天,看似飛來橫禍,實質上,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警鍾,需長鳴,是吧?”

“哦,沒有損害就好。”世利臉上又浮出一股笑來,“我真是日日夜夜惦記著貴號的生意啊,三時八節的讓你嬸在菩薩麵前為你燒高香。賢侄所言極是,極是,我們做生意的人,都得注意,啊,當心。”

離開時,老遠了,傳達都聽得見世利嘴裏的聲音,那是咬牙切齒聲。

世利走路時,光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腳頭就踢在了一塊石頭上,疼得他彎下腰去,用力揉了幾下,直起身子,發覺被人抱住了腿,正要生氣時,隻聽見一個童聲在叫:“族長公,我餓,餓,好餓。”

“嗨。”族長世利歎了一口氣,他歎的是,龍窯辦起來了,賭鬼來了,妓女來了,鴉片鬼來了,乞丐也跟著來了,抱住他腿的是兩個小乞丐。

族長世利從懷裏取出一些碎銀子,往旁邊一看,正好當街有一隻大餅爐。爐上攤著最後的五隻大餅,攤主今天要打烊了。

兩個孩子一人分到兩隻,眼睜睜地盯著族長公手裏剩下的那一個。族長公忽然心血來潮,騰地將這個餅子往空中拋,說:“搶啊,搶啊,誰搶到,歸誰。”

兩個孩子先是一愣,醒覺過來,就拚了命去搶。這一刻,讓族長世利驚詫不已,這一幕,與自己年輕時那一天發生的事,有了驚人的相似。

不過,主人公是與自己養的一條狗。那一天,他正在啃一塊骨頭,一不小心,骨頭掉地上。一旁的狗立即跑上前來,說時遲,道時慢,世利覺得自己快得如一支箭。狗嘴咬到時,他的手也同時按到。他按著骨頭不放,狗咬著骨頭也不放。他就罵:“瘟狗!死開!”狗也嗥:“嗚嗚!”最後,是他搶得了骨頭,還踢了狗一腳。骨頭上的肉還在,他沒有再吃,隻是高高地擱在那裏,讓門外的狗繼續嗚嗚地叫。世利的內客早被嚇懵了,世利就罵:“死樣,這個世上,你不去搶,就沒有你的活路,這麼簡單的理都不懂?”

這個沒有流傳開來的故事,卻是真實的。

眼前兩個小乞丐同時搶到了大餅,以一個人咬一口,作為分配。嘴裏一邊嚼著,一邊還忘不了說:“善人族長公!善人族長公!”這句話還得一直說到吃完大餅為止。

這句話是他教的。做一些善事,是他跟前任族長學的。他清楚前任族長公把他孝敬的銀兩,都偷偷貼補了窮人。而他,花在上麵的錢不多,卻收到極佳的效果。

這眼前的一切,讓傳達看在了眼裏。傳達沒有告訴阿爸這裏發生的事。可當天晚上,傳達還是聽見阿爸狼一樣的嗥叫。

沒有賭場的王莊,照樣的燈紅酒綠。王莊人的生活沒有受到半點影響,甚至賭博,聰明的王莊人,把它搬到妓院裏,煙館裏,那裏的輸贏場麵一點也不亞於原來的賭場。賭徒借貸的高利,源源不斷地流向王莊唯一的錢莊。

自覺比阿爸還聰明十倍的傳達,那件事發生後,還是覺得有些棘手。他雖不是賭場的老板,卻為此事跑了縣衙和府衙。那些拿了銀票,還與他掄壺把盞一起喝花酒的知縣知府,一口一聲兄弟,可當問起賭場被封的事,一個個諾諾著,將手伸向天,口齒不清地說:“上麵,上麵。”

倒是知府身邊,一邊喝著酒,一邊為知府撫摸的妓女紅紅說:“上麵,就是這個,要動幾下,就幾下。”傳達放眼望去,妓女手裏握著的,是知府的陽具。

返回王莊,傳達坐的是一匹馬,傳達從來不坐轎子,他認為坐轎子耽誤工夫。馬在奔跑,隨著山勢起伏顛簸。他的思緒也起伏不定。知縣知府的說法,還有妓女紅紅的說法,他認為都說明不了問題。他們的說法,都有明顯的指向,是線性的。可他覺得這是一個場,譬如練氣功的人所謂天地間共存的氣場,或者,這是一張網,是一張類似於蜘蛛網,卻比蜘蛛網更高級的網。因為在蜘蛛網中,蜘蛛是主宰。可一張網裏,蜘蛛隻有一個。而眼下這張網雖是無形的,可如果誰觸犯了它,就可能在網中任何一個角落裏被吞噬,這裏有無數個蜘蛛。

接下來的事實,證實了傳達的想法。

這是宣統二年的事。正是三月,乍暖還寒,柴葩花一朵兩朵地開放了。這天傍晚,天下起金黃色的細雨。人往雨裏一站,即刻全身染上黃色。

“黃金雨!黃金雨!”

有人高喊起來,以為這是發財的征兆。有經驗的農人卻曉得,這是九龍山上的鬆樹開花了,花粉飄在空中,隨雨降到了地麵。

這時候,從王莊的北麵來了一批官差,高頭大馬,擁著一頂裝飾豪華的官轎,從王莊的驛道經過。驛道是王莊的西麵,那一座曆經風雨的路廊,這時被一群錦衣華服的人堵塞。漸漸的,人們聽見那頂官轎裏,有輕輕的呻吟聲。

“老爺,老爺。”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從馬上跳下來,湊近官轎叫道,轎裏的呻吟停頓了一下,馬上有話傳出,找一找郎中,老爺牙疼難熬,一刻也難熬。

管家似的人直起腰來,問:“這是什麼地方啊?”

路廊裏恰好有一個燒茶的老太太住著,老太太對著一隊穿官服的人毫不畏懼,怕是見多了從這裏走過的官兵。老人癟著嘴說,我有偏方,能治老爺的牙疼病。

管家上前問道:“老人家,有勞您了,請快快拿出偏方來,治好老爺的牙疼大大有獎。”

“不敢,”老人漏氣的嘴謙謙地說,“治病救人,人之常情。”

老人接著對管家說,她有偏方,卻沒有藥,藥在煙館裏,煙館裏的鴉片土,可治牙疼,靈驗得很。

一隊人馬於是湧上村街,停住。管家抬頭看那門上的招牌,都有蛛絲相懸了。推門進去,寂寂的煙館裏,卻有一個瘦骨嶙峋的夥計迎出來。將老爺迎在一個雅間裏。一個臥榻似的,卻是煙床,中間放了一個矮幾,上邊擱了煙槍、煙壺之類家什。煙槍通身用銅鑄成,煙嘴卻鑲了翡翠,煙壺是玻璃製品,卻有精細的內畫,透著一股靈性兒,足以顯示著較高的品位。

夥計將老爺扶上煙床。管家說:“我家老爺不是吸煙來的,是治牙疼,牙疼,懂麼?”說著,管家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牙。夥計把頭點的搗蒜似,說:“曉得曉得,客官。”

夥計手腳麻利地從煙壺裏取出一些黑黑的煙土,隻是一丁點,用小匙子順著塞進老爺張著的病牙縫隙裏。隻是一瞬間,奇跡出現了。老爺臉上的痛苦消失了。老爺臉上先是一陣平靜,平靜得如同日出之前,緊接著,老爺的臉上灑滿了陽光。

瘦骨嶙岣的夥計然後給老爺熟練地點起了煙泡。老爺打了好幾個哈欠,眼中布滿了淚水,說:“往事如煙,啊。”

此時,天已擦黑。管家問:“老爺,縣城隻有十五裏路程了,城裏有官家驛館。”

夥計十分羨慕地說:“以前煙館生意好的時候,這裏住滿了客官。”

管家說:“看樣子,現在如此清淡的生意,也接待不了嘍。”

夥計點點頭說:“客官真要住宿的話,隔壁的春芳樓,倒是可以的。”

一批人果然進了春芳樓。春芳樓前立了官兵守候,閑雜旁人不得進樓,樓裏的姑娘卻常有笑聲傳出。有人看見,飛馬到,是縣裏的知縣,聞訊趕來。第二天傍晚,又有飛馬到,是台州的知府。有人看見,當地的鄉紳,隻有錢莊的傳達,被召喚進樓。村裏的保長和族長想進樓去,幾次被門口的官兵擋住。

一批人馬於第四天午夜離去,悄悄地。卻有人聽得老爺上轎時,與一旁的知縣、知府露了感慨之情。“啊,”老爺歎了一口氣,說,“這裏就是王莊?大清山海縣九龍山製陶社?要給皇上製作龍缸的,就這兒?那裹挾了多少官家銀子的地方?讓多少人晉官進階的寶地?哈哈!”

聽見說話的人是傳達,整個村莊,隻有他,被允許送別。在官轎經過煙館時,轎裏的老爺又說了一句:“林則徐雲廣禁煙,那是什麼年代啊?”轎外的知府回答:“是道光十九年的事了。”轎裏的老爺大概在掰著手指算數,說:“都一個甲子了,這兒還看見煙館啊。”

“哦哦,嘿嘿。”轎外的知府、知縣在燈籠映照下的臉色,十分尷尬。

目送著大隊人馬遠去,遠去,直到看不見了。王傳達的身上打了一個寒顫。這時候,沒有寒風刮過,身上的衣裳也穿得齊齊整整的。

時間隻不過過去了三個月,傳達回家看到他的姆媽正在太陽底下曬棉被,曬了一道地。娘的牙齒差不多全掉了,露出嘴巴都空洞洞的,像是一個老鼠洞了。姆媽說,今天是六月六,該把所有冬天用的東西拿出來曬曬,那些晦氣也會被曬掉。

傳達說:“六月六,不是狗汰浴嗎?”傳達正在說這話的時候,村街上忽然人聲嚷嚷的。有人在叫:“官兵進村了!”

翠香耳朵十分靈敏,手抓著一條棉被,竟然讓她拉下了曬杆,她也顧不得去撿,急急說:“兒啊,你快去店裏,官兵都進村啦!”

傳達臉上沒有半點慌張,說:“姆媽,官兵進村,不一定衝著我來的,就算是禍到臨頭,想躲,也是躲不掉的啊。”

“你啊,你啊,”翠香說,“遇事不亂,你這一點就像你阿爸,哦,怪不得,我這幾天眼皮老是跳呢,菩薩啊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