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陽光最強烈的時候,葛生哥背著鋤頭、鏟子、釘耙,提著水桶、畚箕,到河邊去了。華生相信這是最實際的辦法,也立刻跟著去工作。他們在河底裏看定了幾個地方,希望能夠找出一個泉源來。

葛生哥的身體近來似乎更壞了,老是流著汗,氣喘呼呼的,接著就是一陣咳嗆,不能不休息一會。但華生卻怎樣用力工作著,沒有一滴汗。

“你休息吧,讓我來。”他看見葛生哥非常吃力的樣子,就時時這樣說著。

但葛生哥卻不願意多休息,他待咳聲完了,略略定一定神,又拿起了鏟子或鋤頭。這工作最先是輕鬆的,起溝,汲水,扒碎石,掘鬆土,到後來漸漸艱難了,水分少了。華生蹲在洞裏掘著土,葛生哥站在洞外一畚箕一畚箕的用繩子吊了出來。

“呼吸怎麼樣?太潮濕了吧?這比不得水田,你出來休息吧,”葛生哥時時在洞口問著。“慢慢的來,不要心急,明天就可以見到水了,家裏的也還多著……”

“又是慢慢的來,什麼事情都是慢慢的來……”華生喃喃地自語著。但看見葛生哥扯繩索的手在戰栗,他也就歇了下來,而且決計回家了。

第二天,傅家橋又熱鬧起來,大家都開始在河底掘井了。女人和小孩也很多來參加這工作。有些地方甚至還有魚可捕。他們把傅家橋的河道分成了更多的段落,一潭水,一段幹的河底,遠遠望去,仿佛花蛇的鱗節,一段明亮一段陰暗。

華生看見葛生哥疲乏了,又提議停止了工作,循著河灘向橋頭那邊走去。

他們這一段裏的人比較的少,前後約有六七處,一半還是住在河的西北方的人,河東北,和華生貼近住著的有黃臉立輝和瘦子阿方。第二段,靠近橋頭的人就多了,每隔一二丈遠掘著洞。那裏有阿波哥和他的妻子。

華生緩慢地走著,一路和大家打著招呼。

“你們掘到了水源嗎,華生?*有人這樣問。

“還沒有呢。”華生回答說。

“有架機器就好了,一點不費力,我看見過掘井的機器……真快……”

“哪怕你怎樣聰明,機器造到怎樣多,”另一個人揚人說,“天不落而,總是沒辦法的……”

“那自然,這就隻有靠老天爺了……”

華生沒做聲,微笑地走了過去。到得阿波哥麵前,他看見阿波嫂很吃力,便搶了她手中的鋤頭,幫著阿波哥工作起來:

“你休息一會吧,阿嫂。”

阿波嫂感激地在旁邊坐著了。

“我們就是缺少了這樣的一個兄弟,”她說,“要不然,多種十畝二十畝田也不會吃力的……”

“多種了一百畝也沒用!”阿波哥截斷了她的話。“我們種田的人全給人家出力。把一粒穀子種成一棵稻好不辛苦,結果望著東家裝在袋裏挑了走。收晚稻的時候,這一筆賬還不曉得怎樣算呢,這樣的年成……”

“我們的早稻差不多全給東家稱足了,”華生歎著氣說,“我的阿哥真沒用。”

“所以人家叫他做彌陀佛哩!”阿波嫂接著說。

“好人沒飯吃的,這世界……”阿波哥也歎著氣說。

“但是他說老天爺有眼的哩。”

“等著看吧!”阿波哥說著,狠狠地用鋤頭掘著洞。

華生沒做聲,也狠狠地用力掘著泥土,兩個人的鋤頭一上一下,呼呼地,托托地應和著,很快的掘了一個深洞。阿波嫂看得出了神,低聲地自言自語著:

“真像兩個親兄弟……”

但過了一會,她固執地要華生休息了。華生想起了菊香,也就停了下來,循著河灘往橋邊走了去。隨後他挑釁似的走上橋西的埠頭,輕蔑地望了一望阿如老板的豐泰米店,才緩慢地過了橋,向街的東頭走去。

“哈哈哈哈……”

將近菊香的店門口,忽然出來了一陣笑聲。華生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年青的人從豆腐店走了出來。那是阿珊,阿如老板的第二個兒子。他梳著一頭亮晶晶的光滑的頭發,穿著整齊的綢褂褲,絲襪,繡花拖鞋,搖搖擺擺地顯得風流而又得意。

“哈哈哈哈……是嗎?……你真漂亮……”

他走出店門口,又回轉身,朝裏麵做了一個手勢,說完這話,輕狂地朝著華生這邊走了過來。

華生的眼裏冒出火來了。這比他見到阿如老板還難受,他一時昏呆起來,不知怎樣對付才好,兩腳像被釘住在地上一般。

阿珊用著輕快的腳步就在華生的身邊擦了過去,他含著譏笑的眼光從華生的頭上一直望到腳上。

“哈!……”他輕蔑地笑了一聲。

華生突然轉過身,清醒過來,握緊了拳頭。但阿珊已經走遠了,輕飄飄地被風吹著的飛絮一般。

“媽的!……”華生許久許久才喃喃地罵出了這一句。

那是一個多麼壞的人,連傅家橋以外的人都知道。他憑著他父親有錢,什麼事情都不做,十八歲起,就專門在外麵遊蕩,不曉得和多少女人發生了關係,又拋棄了多少女人,他是有名的“花蝴蝶”,打扮得妖怪似的,專門誘惑女人。

而現在,他竟會調戲菊香了!……華生氣得失了色,走進寶隆豆腐店,說不出話來,對著菊香望著。

“啊……你……來了……”菊香吃驚地叫著,滿臉紅了起來。

華生沒回答。在賬桌邊坐下,隻是望著菊香的臉,他看見她的臉色漸漸白了,留著非常驚惶恐懼的模樣。

“是的,我來了,”華生透了一口氣緩慢地說,“剛巧在這個時候……”

菊香的臉色又突然通紅了。她看出華生生了氣、仿佛是對著她而發的。

“你怎麼呀,華生?……”

“那畜生做什麼來的?”

“你說的是誰,我不明白……”菊香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