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種了大半世的田地,種出來的穀子,大半都歸了東家,自己總是過著窮苦的日子。加之,這個看他肯幫助人,過分的使用他;那個看他老實,盡力的欺侮他;這個看他窮,想法壓迫……而傅青山那些人呢,今天向他要這樣捐,明天問他要那樣捐,……於是他被擠榨得越空了,負累得越多了,一天比一天低下頭,彎了腰,到了今天便成了這樣沒有生氣的人!
“全是這些人害他的!”華生憤怒地蹬著腳,幾乎想跳到台上,去拖住那些壞人對付他們。
忽然間,他被另一種情緒所占據了。他看見他阿嫂抱一個小孩和阿元嫂走到了台上。他仿佛得到了一種愉快,一種安慰,發泄了自己胸中的氣悶似的,當他聽見他阿嫂的一片叫罵聲:
“你們男人開祠堂門,幹我什麼事呀?”葛生嫂蹬著腳,用手指著傅青山,叫著說。“我是女人!我有兩個孩子,家裏全空了!沒人管家!沒人煮飯洗衣!沒人——呸!虧你傅青山!堂堂一個鄉長!人命案子也不曉得判!倒要我女人家來作證人!阿曼叔死在那裏,不就是證據嗎?你還要找什麼證據!你和凶手是一黨!你無非想庇護他……”
台下的人大聲地叫起來了:
“說得對!說得痛快……!”
葛生嫂還要繼續叫罵下去,但是葛生哥走過去把她止住了;“閉嘴!你懂得什麼!這裏是祠堂,長輩都在這裏!……”
“那麼叫我來做什麼呀,長輩還不中用嗎?”
“做證人!問你就說……站到後麵等著吧……”
葛生嫂輕蔑地噘一噘嘴,不做聲了,但在原處坐下,把孩子放在戲台上,憤怒地望著阿如老板和傅青山。
阿元嫂一走進來,就站到傅青山旁邊去,對他微笑了一下,就板著麵孔對人群望著,態度很鎮靜。
博青山坐在中間,不息地掏出金表來望著,顯出不耐煩的神情。黑麻子時時往後台張望著。阿如老板雖然跪在那裏,卻和平日一樣自然,隻顯出疲乏的樣子,呼吸聲漸漸大了起來,好像打瞌睡似的。
過了一刻,阿方的女人來了。人群立刻從不耐煩中醒了過來,嘈雜聲低微了下去。阿方的女人蓬頭散發,滿臉淚痕,忽然跪倒台上,大聲地號哭了:
“老天爺!我公公死得好苦阿!……叫我怎樣活下去呀!……青天白日,人家把他打死了!……”
台下完全靜默了。
“可憐我有三個孩子,”阿方的女人繼續地叫號著,“都還一點點大呀……我男人才死不久,全靠的我公公,我公公……現在又死了……我們一家人,怎樣活下去呀……活下去呀?給我報複!……給我報複!……”
台下起了一陣低微的唏噓聲,歎息聲,隨後震天價地叫了起來:
“報複!……報複!……報複!……報複。……”
棍子,扁擔,鋤頭,釘耙,全憤怒地一齊舉起了。
華生幾乎不能再忍耐,準備跑到台上去。
但這時傅青山看了看表,站起來走到台前,揮了揮手,止住了群眾的喧嘩。
“聽我說!”他叫著,“讓我們問完了話,把凶手交給你們!……靜下,靜下……”
隨後他回到原位上,叫著說:
“阿方的女人,你先說,阿如老板怎樣和你公公吵起來的?你親眼看見嗎?”
“我……我就在旁邊……他是來稱租的……我公公說年成不好,要打對折給他……他不肯,說是鄉長命令要稱六成,我那苦命的公公……說我們收成不到三成……他,他……他就是拍的一個耳光……可憐我公公嗬……”阿方的女人又大哭了。
台下立刻又喧叫了起來:
“誰說六成?……誰說的六成?……”
“鄉長命令!”有人叫著說,“狗屁命令!……我們跟傅青山算賬!……”
“跟傅青山算賬!跟傅青山算賬!”人群一齊叫著,“我們收成不到三成,我們吃什麼呀?……”
傅青山在台上對著人群,深深地彎下腰去,行了一鞠躬,然後揮著手,叫大家安靜。
“六成不是鄉公所定的,奉縣府命令,”他微笑著說,“我負責,你們跟我算賬吧……但現在,一樣一樣來,先把凶手判決了。我不會逃走的,隻要你們不逃走……”
他戲謔地加上一句話,隨後朝著葛生哥說,“你過來吧,彌陀佛,你真是個好人……你是鄰居,你看見阿如老板怎樣打死阿曼叔的嗎?”
葛生哥緩慢地拖著腳、走近幾步,低聲的回答說:
“我在田頭,沒看見……出門時,看見他們兩個人從外麵走進來,和他打過招呼,他沒回答,我就一直到了田頭,什麼也不曉得……”
傅青山點了點頭。
“唔,葛生嫂?”他問,“你親眼看見他打死阿曼叔嗎?”
“我親眼看見嗎?”葛生嫂叫著說,“我看見他舉起手來,我就會先打死他!
我不像你們這些沒用的男人!到現在還在這裏哩嗦!……”
“那麼你什麼時候到阿曼叔家裏去的呢?”
“我聽見叫救命出去的,阿曼叔已經倒在地上,那瘟生已經不見了……我要在那裏,決不會讓他逃走……我不像你們這些沒用的男人!
“阿元嫂……”
阿元嫂站著不動,也不回答。
“阿元嫂,”傅青山重複地叫著,“你親眼看見他打死嗎?”
“我在念阿彌陀佛,”她冷然回答說,“誰知道!”
“問凶手!問凶手!”台下的人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叫他自己說!”
傅青山看了表,說:
“好吧,阿如老板自己說來!”
阿如老板微微地睜開眼睛,泰然地說了:
“我不抵賴,我打過他……”
“啊哦!……啊哦!……”台下一齊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