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的是鹹菜,穿的是布衣,不愛賭也不吸煙,酒量是有限的,喝上半斤就紅了臉。他這樣辛苦,年輕的時候是為的祖宗,好讓人家說說,某人有一個好的兒孫;年紀大了,是為的自己的兒孫,好讓他們將來過一些舒服的日子。他是最愛體麵的人,不肯讓人家說半句批評。當他第二個兒子才出世的時候,他已經做了一樁大事,把他父母的墳墓全造好了。“錢用完了,可以再積起來的,”他常常這樣想。果然不到幾年,他把自己的壽穴也造了起來,而且把早年死了的阿哥的墳也做在一道。

以後他便熱熱鬧鬧的把十六歲的大女兒嫁出去,給十歲的兒子討了媳婦。到大兒子在上海做滿三年學徒,賺得三元錢一月,他又在薛家村盡頭架起一幢三間兩彳共亍的七架屋了。

然而他並不就此告老休息,他仍和往日一樣的辛苦著,甚至比從前還辛苦起來。

逢五逢十,是薛家村的市日,不必說。二四七九是橫石橋市日,他也站在河北橋橋上,攔住了一二隻往橫石橋去的柴船。

“賣得掉嗎?”山裏人問他說。

“自然!卸起來吧!包你們有辦法的!”

怎麼賣得掉呢,又不是逢五逢十,來往的人多?但是伊新叔自有辦法。薛家村裏無論哪一家還有多少柴,他全知道。他早已得著空和人家說定了。

“買一船去!阿根嫂!”他看見阿根嫂走到橋上,便站了起來,讓笑容露在臉上。

“買半船吧!”

“這柴不錯,阿根嫂,難得碰著,就買一船吧!五元二角算,今天格外便宜,總是要燒的,多買一點不要緊!——喂!來抬柴,長生!”他說著,提起了秤杆。

“五十一!——四十九!——五十三!……”

軋軋軋軋……軋米船在薛家村的河灣那裏響了。

伊新叔的耳朵仿佛塞了什麼東西,連自己口裏喊出來的數目,也聽不清楚了。

黑圈掩住了手邊的細小的秤花,罩住了柴擔和山裏人,連站在帝邊的阿根嫂也模糊了起來。

“生意真好!”有人在他的耳邊大聲說著,走了過去。

伊新叔定了一定神,原來是辛生公。

“請坐,請坐!”他像在自己的店裏一樣的和辛生公打著招呼。

但是辛生公頭也不回的,卻一逕走了。

伊新叔覺得辛生公對他的態度也和別人似的異樣了。辛生公本是好人,一見麵就慣說這種吉利話的。可是現在仿佛含了譏笑的神情,看他不起了。

軋軋軋軋……軋米船又響了。

它是正在他造屋子的時候來的。房子還沒有動工的時候,他已經聽到了北(石契)市永泰米行老板林吉康要辦軋米船的消息。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就要清淡下來,少了一筆收入。但是他的造屋子的消息也早已傳了開去,不能打消了。倘若立刻打消,他的麵子從此就會失掉,而且會影響到生意的信用上來。

“機器米,吃了不要緊嗎?”他那時就聽到了一些人對他試探口氣的話。

“各有各的好處!”他回答說,裝出極有把握的樣子,而且索性提早動工造屋了。

他知道軋米船一來,他的米生意會受影響,但他不相信會一點沒有生意。他知道薛家村裏有許多人怕吃了機器米生腳氣病,同時薛家村裏的人幾乎每一家都和他相當有交情。萬一米生意不好,他也盡有退路。他原來是開南貨店兼做雜貨的。這樣生意做不得,還有那樣。他全不怕。

但是林吉康仿佛知道了他提早動工的意思,說要辦軋米船,立刻就辦起來了。

正當他豎柱上梁的那一天好日子,軋米船就駛到了薛家村。

軋軋軋軋……這聲音驚動了全村的男女老小,全到河邊來看望這新奇的怪物了。伊新叔隻管放著大爆仗和鞭爆,卻很少人走攏來。船正靠在他的鄰近的埠頭邊,仿佛故意對他來示威一樣。那是頭一天。並沒有人抬出穀子來給它軋。它軋的穀子是自己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