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蕭瑟的秋天,槍聲恩惠的離耳後的第三天,戰雲憐憫的跨過嶽麓山後的第三天。
我憂鬱地坐在樓上。
無聊的人,偏偏走入了無聊的長沙!
你們要惡作劇,你們盡去作罷,你們的頭生在你們的頸上,割了去不會痛到我的頸上來。你們喜歡用子彈充饑,你們就盡量去容納罷,於我是沒有關係的。
於我有關係的隻有那嶽麓山,好玩的嶽麓山。隻要將嶽麓山留給我玩,即使你們將長沙燒得精光,將湘水染成了血色——換一句話說,就是你們統統打死了,於我也沒有關係。
我沒有能力可以阻止你們惡作劇,我也不屑阻止你們這種卑賤的惡作劇,從自由論點出發,我還應該聽你們自由的去惡作劇哩。
然而不,我須表示反對,反對你們的惡作劇。這原因,不是為著殺人,因為你們還沒有殺掉我,是為著你們占據了我要去玩的嶽麓山,我所愛的嶽麓山。
嗬,我的嶽麓山,相思的我的嶽麓山呀!
自然,命運注定著,不論哪家得勝,我總有在嶽麓山巔高歌的一天,然而對於我兩個朋友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事,我總不能忘記你們的賜予。
他們是同我一樣的第一次到你們貴處來,差不多和我同時踏入你們熱氣騰騰的輝煌的邦國。然而你們給他們的賜予是什麼呢?是戰栗和失色!可憐的兩位朋友,他們平生聽不見槍炮聲,於是特地似的跑到長沙來,飽嚐了一月,整整的一月的恐怖和憂愁。
他們一樣的思慕著嶽麓山,但是可憐的人,戰雲才過嶽麓山,就匆匆的離開了長沙,怕那西風又將戰雲吹過來。咳咳,可憐的朋友,他們不知道嶽麓山從此就要屬於我們,卻匆匆的走了。
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長沙,連腳尖觸一觸嶽麓山腳下的土的機會也沒有,這是何等的不幸呀!
……我獨自的坐在樓上,憂鬱咬著我的心了。我連忙下了樓,找著T君說:“酒,酒!”拖著他就走。
未出大門就急急的跑進來了一個孩子,叫著說:“看殺人去嗬!看殺人去嗬!”
殺人?現在還有殺人的事情?“在哪裏?在哪裏?”我們急急的問。
“瀏陽門外!”
嗬,嗬,瀏陽門外!我們住在瀏陽門正街!瀏陽門內!這樣的糊塗,住在門內的人竟不知道門外還有一個殺人場——刑場!假使有一天無意中闖入了刑場,擦的一聲,頭飛了去又怎樣呢?——不錯,不錯,這是很痛快的,這是很幸福的,這絕對沒有像自殺時那樣的難受,又想死,又怕死!這隻是一陣發癢的風,吹過頸上,於是,於是就進了幸福的天堂了!
一陣“大——帝”的號聲送入我們的耳內,我們知道那就是死之慶祝了。於是我們風也似的追了去,叫著說:“看殺人呀!看殺人呀!”
街上的人都蜂擁著,跑的跑,叫的叫,我們挽著手臂,衝了過去,仿佛T君撞倒了一個人,我在別人的腳上踏了一腳。但這有什麼要緊呢?為要擴一擴眼界——不過擴一擴眼界罷了——看一看過去不曾碰到過,未來或許難以碰到的奇事,撞到一二個人有什麼要緊呢?況且,人家的頭要被割掉,你們跌了一交又算什麼!托爾斯泰先生說過,“自由之代價者,血與淚也,”那末,我們為要得到在這許多人馬中行走的自由,自然也隻好請你們出一點血與淚的代價了。
牽牽扯扯的挽著臂跑,畢竟不行,要去看一看這空前的西洋景——不,這是東洋景,不得不講個人主義,我便撒了T君拚著腿跑去。
測陽門外的城基很高,上麵已站滿了人,跑上去一看,才知道刑場並不在這裏,那一夥“大——帝”著的兵士被一大堆人簇擁著在遠遠的汽車路上走。
“嗬,嗬!看殺人,看殺人呀!”許多人噪雜的嚷著,飛跑著。
這些人,平常都是很莊嚴的,我從沒有看見他們這樣的擾嚷過。三天前,河幹的槍炮聲如雷一般的響,如雨一般的密,街上堆著沙袋,袋上袋旁站著刺刀鮮明的負槍的兵,有時故意將槍指一指行人,得得的扳一扳槍機,他們卻仍很鎮靜,保持著莊嚴的態度,踱方步似的走了過去。偶然,有一個膽怯的人慌頭慌腦的走過,大家就露出一種輕笑。平常我和T君跳著嚷著在街上走,他們都發著酸笑,他們的眼珠上露著兩個字:瘋子!現在,現在可是也輪到你們了,先生們!——不,我錯了,跳著嚷著的不過是一般青年人和小孩們罷了,先生們確實還保持著人類的莊嚴呢;我和T君跟著許多人走直徑,從菜田中穿到汽車路上。從人叢中,我先看見了鮮明的刺刀,繼而灰色的帽,灰色的服裝。追上這排兵,看見了著黃帽黃衣,掛著指揮刀,係著紅布的軍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