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後,在福祿軒的暗淡的燈光下,地保陳百川對陳浩然那老頭子問:“你知道林老師今天起的什麼主意呢?”
“我實在一點也不知道。”老頭子回答。
他隨即對地保陳百川問:“他們今天在那小河邊究竟幹的什麼事?”
地保陳百川於是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訴了他一點,那卻是怪異極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回事。
“關於那個死屍的事,我們暫且不管吧,我呢,是一點成見也沒有……不過,那女人卻到底逃走了,如果她真的跑到什麼地方去控告去……唉……(他沮喪地搖著脖子)也就無可如何!——有人又說是謠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我這幾天在夜裏總是睡不著,飯量也減了一大半,腦袋,是痛得劈劈的響,如果我把這些情形寫一封信給國宣的話,我看……”
這其間,福祿軒的門口,有一個瘦小的黑影在徘徊著,有時又把身子緊貼著牆壁,隱匿了,也可以說,他自始至終是這樣的嚴守著自己,從也不曾用清晰的麵孔在人們的麵前出現;這裏顯然有一種不能放手的企圖,他要采取著一種斷然的手法,激起了驚人的突變……天上的星兒是一點也沒有,這又是一個作惡的天氣,大概明天就要下雨了——明天……突然,在“蓬廠子”那邊,有一種怪異的聲音響了。——隱隱地,似乎有什麼人遇到了嚴重的災害,他們正撕破了喉嚨在叫喊,這喊聲不久就沉寂下去,而這裏正發動了一種震撼一切的狂烈的音響:
“火!……火!……”
“救命呀!……救命呀!……”
隨著這喊聲的升高,黑空裏迸出了一陣令人眼眯的濃煙,這濃煙,夾帶著攫奪一切,威嚇一切的烈焰——“虎嗚——虎嗚——”
“救命呀!……救命呀!……”
老頭子從福祿軒的門口踉蹌地走了出來,像白天裏出現的一隻小耗子,挺著耳朵,著眼睛,要在千分之一秒鍾的時間裏把所有的一切都聽,把所有的一切都看,——但是他的神經似乎有些錯亂,竟然發狂地叫著,忽而又好像清醒過來了,他放低了叫的聲音,凝視著那咆哮起來的火,他要平心靜氣地對著那火的烈焰發問,但是火的烈焰卻用了凶惡殘暴的全貌喝退了他,叫他隻好衰頹地把背脊屈曲起來,蠢笨地瞠著雙眼。他昏了過去,——一到稍為清醒過來的時候就像泥土裏的可憐的昆蟲似的,發出了低微的聲音在叫著——“百川!……百川!……”
仿佛是說:“百川!這又是你錯了,百川!……”
但是地保不知哪裏去,他的影子老早就已經不見。
全村子的人們都出動了,——還有各家所有的木桶,不過到外麵的小河邊去汲水是來不及的,那末傾盡了水缸裏所有的水吧,……火勢是太凶狂了,簡直是從地上噴了出來的一樣,——漢子們在火光裏卑怯地跳躍著,蠢笨地嘈嚷著,火的烈焰好像驅騾人的手裏執著的一條惡毒的鞭子,無情地發著威嚇的命令,——又好像一支掃把,把一些救火的人們掃過這邊,又掃過那邊,要把火撲滅,那實在隻有徒然……現在,這裏是一堆堆的焦黑的屍骸在留存著。灰末,騰著煙的熟了的腸子,焦炭一樣的骨頭……數不清那被難的人數,也忘記了以前在收容所裏“收容”著的災民究竟有多少!
——慈善家,陳浩然那老頭子的心地是軟弱得很,他實在經不起這個震人魂魄的災難——不過,凡是有慈善家的世界,就不能沒有災難;這裏正有一件令人感動的事應該做:再撥一點款子下來吧,就是三堆黑骨頭共一口棺木,也得把它們好好地埋葬!
沉鬱的梅冷城一為著一個愚蠢的守衛兵被暗算,也許是再微小些的原因吧,以致梅冷在防禦上偶然失手的事,是一點兒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保衛隊有著克服一切騷亂的能力,經過了一場惡戰之後,暴徒們趁著夜裏來,又趁著夜裏走了。
但是,保衛隊還有著不能不嚴重地加以研辦的事。
保衛隊宣布了一連三天的戒嚴令,把梅冷的四關口都封鎖住了。人們隻可以從外麵走進城裏,卻不準從城裏放出一個,——這唯一的任務,是搜捕在城裏作著潛伏工作的叛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