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未殺過頭以前,呀,這是天下第一樁殘酷的事,可怕呀!可怕呀!和你們現在想的一樣。——實在——”
一個黑胖禿頭,裸著上身的漢子,高聲自得地說,一邊大喝了一口酒。——這是第三斤酒了。人們圍著他,挨滿了這一間小酒店,有的坐,有的立,有的靠著櫃台,有的皺著眉,有的露著齒,有的……豎起他們的耳朵靜聽著殺人的故事。
店之外,就是酷熱的夏天午後。陽光用它最刻毒暴忿的眼看著人間。
那漢子又喝了一口酒,晃一晃兩顆變紅的眼珠。放輕喉嚨續道:
“實在,你們不要當作大事看,殺下一個人的頭,是毫沒什麼的!而且容易,容易,比殺一隻老鴨容易。”
接著又大喝一口酒。很像這喝口酒是他講話裏的換氣,和樂譜裏畫上“V”符號相似。
“殺一隻母雞,你們有經驗的,掙紮的很;假如割不斷它的血管,更不得了,嚇死小孩,嚇死女子,明明死了,會立起來追人,呀!殺鴨是不是常常碰到這樣的?殺人呢,斷沒有這種禍,斷沒有什麼的,隻要你刀快,在他後背頸一拍,他頭立刻會伸直,一揮,沒有不算數的!頭一伸直,頭骨更脆了,刀去,是和削嫩筍一樣,僅僅費些敲碎泥罐的力,這頭就會‘噗!’應聲跌下。所以‘殺頭要拍後背頸’是劊子手的秘訣!”
一邊又大喝了一口酒,一邊叫道:
“再打半斤罷。”
又晃一晃兩顆變紅的眼珠,揚揚自得地說道:
“有一回,是我殺頭最出奇得意的一回,聽呀,那個強盜呢,也是好漢,身體和豬一樣肥,項頸幾乎似吊桶。臨上法場的時候,他托我,‘大哥!做做好些。’我說,‘磨了三天刀,怎樣?’
他臉色一點不變答,‘好!你手腕不可鬆,這是第一!’臨殺了,我刀方去,我又在他後頸一拍,——實在他自己已伸很直了,不用我拍,我戲他說,‘不酸麼?要涼快,還……’他強聲喝,‘快來!’但說時遲,那時快,他‘快’字剛叫出,我立刻一刀去,他頭立刻在三步之前,還說‘來!’人們看呆了,而更呆,是我的刀上,一點血也沒有,一點血也沒有!以後,頑皮的孩子在我背後喊,‘殺人不見血,下世變蟲子蟲子!’我一些覺不到什麼,這豈不是和遊戲一樣!”
一邊又連著喝了幾口酒。
一班聽眾,個個在熱裏打寒,全身浮上一種怕,汗珠在他們額上更湧出來。屋裏全是酒氣和熱氣,但他們仍不走開,好似他們對他是一個鐵籠裏的猛獸,他愈喊,人們愈願跑去看。
這時,立著有一個黃瘦的中年人,他們說他“內功拳”很有研究的,開口問道,——因這時沒一個人敢同他說話。
“你沒有一刀殺不落頭,要好幾刀才殺落的事麼?”
“有呀,碰到一回。那真苦死我焉!就是殺那個老紅,老紅強盜,不知怎樣,臂膀不靈,刀去好似碰著釘子一般,隻進了半個,嚇死人,嚇死人,他立刻手腳亂舞起來,盡力掙紮起來,口裏吐出血來,以後知道他痛到咬碎舌頭!眼珠也裂了,掛出來,全身立刻變作烤茄一般青,呀,要奪我刀了!我的弟兄,都預備著槍,但我奮起生平的力,一砍,再一砍,他大叫了一聲,於是頭落地了!看的人個個逃,有幾個幾乎死去!呀,我以後也好幾夜夢老紅和我作對,但總覺得沒有什麼。做人有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