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同學離了學校跑進到社會裏,沒一個真正的在他本分的軌道上做事。飛花散亂在各處,躲躲避避偷偷摸摸的過什麼生活,實在可以悲傷!這種殺人計的社會,堅包著古舊的牛皮,不容青年鑽入活動,實在是人類的不幸!

德國哲學大家杜裏舒來杭,下午在省教育會講演——曆史問題(problem of history)。杭城男女各校都蒞席,我也坐在其中。但我的皮膚感覺我好似浸在冷水中一樣,有一種不可言喻的難受,其然自〔己〕也不能懂得其中緣故。

十月十九日

家中許久沒信來,我很記念。我的父母和二愛好麼?我是個無家的人,而且自己標明過對現在家庭像旅館一樣,一年兩次的作客。雖有一部分純粹的愛,但缺少人生原素上的材料,終使我在外蕭條枯寂如遠行者。

十月二十日

一個心愛的人,跑到他的前麵對他發笑,而他講不出話來——這總是一件最恨的事!我今天,口子全失了作用,當好說而心裏極願說的時候,偏說不出對付來,如啞子吃黃連,苦在心中一樣。

十月二十一日

我不知道,所謂青年人應怎樣合著血氣已衰的人的話去做。

“Y.A.!Come here.”的話裏雖則滿貯著獸性的滋味,但也不能說全無人生的意義存在。否則,人總不願做非人的事的!人總想保守他的自我人格的完美的!被壓迫而不得已了,做出種種危險或恥辱的狀態來,也是壓迫者的罪惡!

十月二十二日

空氣中全是些使人局促不安的原子,連花園中的綠葉的葉綠素都變成葉紅素了!更有一種寥廓慘淡之浮遊之力來疏鬆我努力的信仰,我隻有離了我的位子自由進行了。天授君更信囑我——西湖天造的極好藝術,可領略些。

一個青年,產在荒涼的大塊中,何處有稱心的色物喲!一丘山,一池水,一花一木,都是為著存在而存在罷了!誰能給他視他如嬰兒的母親的慰安喲!止了罷,做人無非為應付,吃飯也不過是應付肚子,有何等助長的價值!無聊中俯著首窺望的青年!

我們過奴隸的生活罷!應付到人生的末一件事——敷衍中的完結;閉了眼,停止周身血液的循環,發放出自由的靈魂,向著快樂之土邊去,我們就算了!

十月二十六日

先輩說玄學者說,人有三魂。我近日解剖我的魂,恰合著這種學說。一條魂纏繞著家裏;一條魂周旋著來事;另有的一條,就深深地隱印在她的心裏。我收管不轉,而且沒有方法和能力!

隻空看著時表的跑去。

十月二十七日

朋友告訴我一件奇事——一個男人在男女共同供職的機關裏愛上了其中的一個女子。他就為了她做起一切愛的行為,煎點菜蔬給她,買樣玩具送她。同事的不願,因她的情感與他們疏罕了。由不願而妒忌,由妒忌而毀謗,於是揭出他對她的不潔行為,或加上汙穢言詞的舉動。於是他不由得不離了他的地位,哀悲的離了。而且她也願走。這種變態的常事,實在也是人的無謂。雌雄異體的高等動物,原有自然的結合——自由的愛,到鳥或獸的生活中去找,可見到一種普遍的公律。人不知怎樣,自己退化了,所以常常產出糾葛來,還以為莫大的終身的關係,這真想不清楚。

十月二十八日

晚餐提早吃好,我們六人就預備妥當,去實踐那重九登高的遺俗,到寶石山去學脫帽的故事。出錢塘路循湖濱走,正是兩光隱現twilight的時候啊!太陽爬過了西山,半月在天空中搖影。

我們且談且步,由步登階,到了半山中路,在樹枝的落影裏,犬吠聲中,坐著。碧褐色的天宇,映得湖色山光都呈一樣,白堤如帶般曬在水麵。電燈疏散杭城和野中天星同樣相接著。空氣幽寒靜寂。遠聽得軍隊裏的號聲,驕橫四野。朋友說,今之世界,隻聞號聲的響亮了!

我們再上,穿過了保?塔底圓錐形的影子,畫在草茵中的。

坐在采鳳亭的岩石上,岩石和雲色相似,和雲體相同。我們恰在雲裏,遠離了塵囂,靠明月近些。車子燈被疑作螢火的閃爍,在白堤上飛過,喇叭聲從湖心中吹來,人間的珍寶都有異樣刺激人的感覺。我們的心神,翻起巨大悠遠的思潮,而且做了我們種種的夢。秋風任性而漫寒的吹來,好似前程無寄足處的勇士的歎息,使人傷感流淚;秋蟲也訴說它們懷抱中的落拓之情人的怨調。淒涼的寶石山巔的尖塔啊!你,雄偉壯麗的胸懷,在今宵的月光〈景〉裏,許我們唱起怨你的“淒涼的寶石山巔的尖塔”

嗎?夜半在街巷間流淚的我們,你雄偉壯麗的胸懷,將承受些嗎?

時候不早,繞湖濱回校。

十一月十一日

人的行為,大部分雖貌似為著現存的;實在是到別的世界——死的預備。原來可以說人出世是為了死〈生〉的,生的第一日,就是死的預備期裏的第一天。天天過去,就是漸漸走近死的末端;長成、強壯、衰弱,都是途中的現象——一種常態。因此我們於任何事物,要有怎樣的一種超越觀念?半月來,抱了一種“人不過是宇宙的點綴品”的思想,對於一切,都是作無謂的應酬,上班固然是對教師應酬,而吃飯也不過是對肚子應酬;好似有一位神,鎖進我的身的軀殼,一切舉動,另有什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