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嚐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
至於一枕淒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麼是值得喜歡的事情,什麼是值得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隻好安於這種生活方程,悄悄地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天辛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
死了的明顯是天辛的軀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齧殘下的犧牲者嗬!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明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裏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裏想的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願意在這樣心情下,作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起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鬱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後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的那心還她了。
我對於自己造成的厄運絕不詛咒,但是母親,你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裏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淒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刊裝著天辛的遺像,像的前麵放著一個紫玉的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裏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裏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的撲來,淒淒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後。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並未負我;他們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願暑假快來,我紮掙著這創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裏大哭!我廿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
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弄人間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去捉弄素君,我懺悔著罪惡的時候,我又那能重履罪惡呢!天嗬!讓我隱沒於山林中吧!讓我獨居於海濱吧!我不能再遊於這擾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歡聽我的詩歌,我願從此擱筆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調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歡讀我過去記錄,我願從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塵以動他的感慨。素君喜歡聽我撫琴,我願從此不再向他彈琴以亂他的心曲。素君喜歡我的行止豐韻,我願此後不再見他以表示絕決。玲弟!我已走了,你們升天入地怕也覓不到我的蹤跡,我是向遠遠地天之角地之涯獨自漂流去了。不必慮到什麼,也許不久就毀滅了這軀殼呢!那時我可以釋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潔光明的去見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