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凡媽拿了一碟菜進來,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爐旁邊。又對華賤道:“亞立山上的風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你看孟主教口口聲聲隻叫華賤做“先生”,那種聲音,又嚴厲又慈愛。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稱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時候,把一杯冷水送給要渴死的人,不過是不化本錢的假人情罷了。閑話休絮。卻說主教忽對凡媽道:“這個燈不亮。”凡媽會意,便去到臥房裏架子上拿來兩隻銀燈台,點了兩枝白蠟燭,放在桌上。華賤洋洋得意的道:“現在蒙師父待我這樣好法,師父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謝不盡。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必瞞著我的來曆和我的苦處,待我細細的說把師父聽罷。”主教就用手拉著華賤的手,和顏悅色的道:“你也無庸將你的來曆告訴於我。此處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無論什麼客來,也不問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氣。而且你已經受苦,又餓又渴,我必歡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氣吧。”華賤道:“我現在很餓,又渴。當我進門的時候,見了師父這樣仁慈,也就令我忘記了。”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麼?”華賤長歎道:“哎呀!獄裏那野蠻的慘狀,真是不堪聞問了,姑且說他幾件事就知道了。用雙重鐵鏈捆了我的手腳,坐在那黑窟裏頭,青天白日裏也不看見天日,夜間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裏空氣悶人,常時一病不能起。我這樣在獄裏過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歲了,才得了一張黃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惱!”主教道:“但是你現在知道傷心悔過,卻比好人更加快樂。你出獄以後,若還以惡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慘;若以好意溫和待人,又何處不是樂土呢?”主教說罷,凡媽拿飯進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孟主教多財賈禍寶姑娘實意憐人話說凡媽拿飯進來,華賤看時,有湯,有水,有鹽,有油,有豬肉,又有羊肉,又有無花果,又有一大塊烘幹的麵包,又有一大瓶紅酒,樣樣都用銀器盛來,光彩閃閃,映在鋪桌子的白布上麵,真覺異樣好看。孟主教滿麵堆著笑容,請華賤坐在自己左邊,寶姑娘又坐在華賤的左邊。坐齊了席後,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禱告。念罷,即便用飯。此時華賤心中樂不可言,那種神氣,可惜沒有照一個像下來,把大家看看。

卻說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樣,又來一樣。華賤放量飽餐一頓,好像老虎吃蚊蟲一般。幸虧主教尋常吃飯都有六樣,還可以飽了華賤肚子。不知不覺,一會兒就吃罷散席。華賤對主教說道:“盛筵難再。哎呀!苦巴館那班車夫,不許我和他們同桌吃飯,不料竟蒙師父這般厚遇,真是難以報答了。”主教道:“此事雖可痛恨,但是他們也比我勞苦。”

華賤道:“那也未必。我想他們比你更有銀錢。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華賤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裏去麼?”華賤道:“這也是不得已罷了。我想明日趁著日頭未出來的時候,就要起行。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裏雖然稍暖,夜裏卻是很冷。”主教道:“你這還不算十分受苦。前幾年正當革命的時候,我全家都被毀了,我跑到東方,交瑞士(原譯瑞西)國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卻靠著我兩隻手尋飯吃。那地方有機器局,有製紙局,有酒廠,又有油廠,至於鐵廠也有二十多處,倒好找工做。”

主教說罷,又對寶姑娘道:“我們有無親戚在潘大利住?”寶姑娘答道:“有的。盧逸仙先生不是在那裏住嗎?他還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主教道:“不錯。”

此時華賤並不留心他們的談話,自己也一言不發,那種神色,卻是十分疲倦了。主教見華賤這樣情形,就回頭同凡媽談了片刻,又對華賤道:“先生,你必是安睡了。”

寶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媽道:“今天夜裏很冷,去到我睡房裏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來,鋪在客人床上。”

不多時,凡媽回來說道:“床鋪都預備好了。”主教便同寶姑娘在客廳裏按教規行了祈禱的禮。寶姑娘就對華賤同主教各施一禮,並請一聲“晚安”,獨自走進睡房去了。

此時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盞銀燭,又把那一盞交與華賤,說道:“先生,我帶你到臥房去睡覺罷。”華賤就起身跟著前去。走過主教臥房的時候,凡媽正在要將銀器放在孟主教床頭下碗櫃裏麵,放急了,碰得“豁浪”一聲響亮,主教隻顧引了華賤,還沒聽見。不知不覺的已到了臥房。主教令華賤把燭台放在桌上,指著床上道:“今晚請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來,再請用一杯新鮮牛奶。”華賤答道:“多謝師父。”說罷,歇了半刻,華賤忽然現出一種希奇的樣子,兩隻手捏了拳頭,睜了一雙凶狠狠的眼睛,對主教道:“哎呀!現在你留我住下,還離你這樣近嗎?”剛說到這裏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主教看見這樣情形,心裏倒有些驚慌。華賤又道:“你情願我告訴你聽嗎?我是一個凶手,你還不知道嗎?”主教答道:“上帝總難瞞過。”說罷,又低聲禱告了一會,便轉身去到自己的臥室安歇去了。華賤看見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並不脫衣,就和衣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裏呼聲好像打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