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宮神思(1 / 2)

文/郭建英

冬日的黃昏來得格外早,不知不覺橘紅的夕陽已抹上景山五峰的亭台。潔淨寂寥的小徑旁,隻留下一條條無人落座的長椅,像停泊在湖岸的小船。

“啾——啾——”,古樹枝椏間傳出了單調淒清的鳥鳴。我抬頭尋覓,在如血的夕陽裏,早不見了鳥兒的蹤影,落在眼前的卻是幾個黑字:“崇禎自縊處”。一個個恰似荒野裏並排落下的烏頭鴉,縮著頭頸,兀然佇立,我感到一陣惶恐。

這個處所我已來過多次,但都伴著熙攘的人群,這曆史的陳跡,隻不過留下我的一瞥。今日,古槐間颯颯的風聲,像遙遠的回音係住了我的腳步,引出我許多回顧和思索。記得一本書上記載:當闖王的起義大軍自阜成門呼嘯殺進,這個明朝的末代皇帝,披散著頭發,提一把長劍,驚慌地逃出神武門,登上可俯瞰北京全城的景山(煤山)。在他眼前,農民起義大軍如海潮湧進了端門,李白成的戰馬已跨過午門前的鐵炮,威嚴的朝門已被打開,一個統治中國三百年的王朝頃刻間無法挽回地崩潰了。他絕望地一聲高呼:“大勢去矣,天將滅我也!”在精神恍惚之中,他拖著長劍,披散著亂發,步履蹣跚地走到這棵古槐下,聽著山呼海嘯的殺聲自縊而死,他的皇後也在坤寧宮裏扮演了同樣的悲劇角色。這段曆史的細枝末節給演義家們留下了許多可貴的素材,而對於在曆史帷幔之前尋勝觀景、悠閑漫步的一般遊者,饒有興味的倒是那棵古槐了。遊人總要在它麵前留一留腳步,投去驚奇的目光。按理說,當清兵進京建立了新的王朝之後,君臣們應該整儀列隊來頂禮朝拜這棵古槐,甚至樹碑刻文以示感念,因為它吊死了明朝的皇帝有功,但統治者卻有自己的邏輯和法規。當清順治坐上了崇禎的龍椅,首先判罪的便是那棵古槐了,因為它竟然吊死了一位天子,不管這位天子姓朱姓劉,或者百家姓上找不到的“愛新覺羅”,而皇權神聖,吊死了真龍天子就犯了十惡不赦的彌天大罪,於是一條沉重的鎖鏈蛇一般纏住了古槐的全身。這棵蒼顏偉貌的古槐,耐不住無期徒刑的折磨,慢慢葉殞了,枝枯了,隻有一條枝權保留著生命的餘脈,早春裏舒開幾片葉子翹望著春天。風風雨雨三百個春秋,直到一九四九年春天,人民政府在打掃曆史陳跡的時候,才把那戴了三百多年的鐐銬打開。大概天地間一切生物都是有知有情的吧,這棵久已枯萎的古槐,有感於新時代春天的召喚,竟神話般地複蘇了。這段軼事為人們在歇憩漫步時留下了有趣的話題。但是令人痛心裂膽的是在十年動亂的初期,幾個扯著“老子英雄兒好漢”破旗的狂徒,竟然認為古槐和封建皇帝有了瓜葛,殘忍地剝皮截肢,最後結束了它苦難的生命……

而今那複蘇的大樹已經蹤影不見,古槐生生死死的悲慘遭遇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那副沉重的鐐銬也找不到一點下落。為什麼要抹去曆史的一個腳印呢?此時我應該去問它的同代人鬆,還是持重無語的亭?不,往事都成了過眼的雲煙,又何必去苦苦追究那些“外傳”、“野史”的細節呢!在啁啾的鳥鳴中我低頭離去。

故宮的兩扇大門已經死死關閉,街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暮雲低垂,宮牆高聳,把這片天地襯托得格外廣漠死寂,在首都的繁華裏顯露著迥然不同的格調。街燈倏然亮了,橘紅的光焰,花苞似的燈罩,給這疏林、幹柳、肅穆的冬日街道染上了一層胭脂般的紅暈,一片迷離恍惚,獨有故宮的上空昏黑凝滯。若在往日,我定會浸沉在安謐、甘美的冬日黃昏的幽靜裏,悠閑地踱步。可是今天,眼前的景物全破壞了我的好心緒。人就是這樣的奇怪,常有無名的憂愁、煩惱,而且莫名其妙地牽腸掛肚,難排難解。我有幾分怨憤這護城河內的冰層,它凍結了層層漣漪,隻留下冷冷的沉默;我惱怒這鋸齒般的威嚴的宮堞,它使這輝煌的建築離開了生機勃勃的人世;我厭惡這宮牆內的一片灰色,它仿佛是一池鉛水,帶著我的心無聲無息地沉淪。

晚上望故宮是頗為揪心撼膽的,宛如大船駛進了百慕大三角,頭腦的發條不知不覺變了形態,產生出許多駭人的念頭,拋都拋不開。我打算迅速離開這個地方,卻又無力擺脫它的磁力。怎樣點破自己紛繁的念頭,表達複雜的感懷呢?啊,一彎新月劃過了精致的角樓,給高牆內灑下一片朦朧昏黃的光,故宮裏顯得神秘而安靜。這光仿佛是黃色的火焰,悄悄地熔化了故宮這塊沉重的鉛石,使它變成一片海,但卻水波不興,聲息喑啞,沒有自己的呼吸,似乎也不容納別人的生命,隻映著月的光輝和倩影。彎月宛如一葉小舟,翹著尖尖的船頭,在深夜的靜湖中劃行,給我送來一片情思。我真想借一根纜繩,把它牽到腳邊,載著我去探一探故宮這片死海夜間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