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舊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師滿六十歲誕辰。佛學書局因為我是他的老友,囑寫些文字以為記念,我就把他出家的經過加以追敘。他是三十九歲那年夏間披剃的,到現在已整整作了二十一年的僧侶生涯。我這裏所述的,也都是二十一年前的舊事。
說起來也許會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師的出家可以說和我有關,沒有我,也許不至於出家。關於這層,弘一法師自己也承認。有一次,記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後的事,他要到新城掩關去了,杭州知友們在銀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餞行,有白衣,有僧人。齋後,他在座間指了我向大家道:
“我的出家,大半由於這位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
我聽了不禁麵紅耳赤,慚悚無以自容。因為一,我當時自己尚無信仰,以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弘一法師出家以後即修種種苦行,我見了常不忍。
二,他因我之助緣而出家修行去了,我卻豎不起肩膀,仍浮沉在醉生夢死的凡俗之中。所以深深地感到對於他的責任,很是難過。
我和弘一法師(俗姓李,名字屢易,為世熟知者名曰息,字曰叔同)相識,是在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校(後改名浙江第一師範學校)任教的時候。這個學校有一個特別的地方,不輕易更換教職員。我前後擔任了十三年,他擔任了七年。在這七年中,我們晨夕一堂,相處得很好,他比我長六歲。當時我們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氣息懺除將盡,想在教育上做些實際工夫。我擔任舍監職務,兼教修身課,時時感覺對於學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圖畫音樂二科,這兩種科目,在他未來以前是學生所忽視的,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校學生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餘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於這二科實力充足,一半也由於他的感化力大。隻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隻好佩服他,不能學他。舉一個實例來說,有一次,寄宿舍裏有學生失少了財物了,大家猜測是某一個學生偷的,檢查起來卻沒有得到證據。我身為舍監,深覺慚愧苦悶,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說也怕人,教我自殺!說:
“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作賊者速來自首。
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這話在一般人看來是過分之辭,他提出來的時候卻是真心的流露,並無虛偽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謝,他當然也不責備我。我們那時頗有些道學氣,儼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麵又痛感到自己力量的不夠。可是所想努力的,還是儒家式的修養,至於宗教方麵簡直毫不關心的。
有一次,我從一本日本的雜誌上見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自古宗教上的偉人,如釋迦,如耶穌,都曾斷過食。斷食能使人除舊換新,改去惡德,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並且還列舉實行的方法及應注意的事項,又介紹了一本專講斷食的參考書。
我對於這篇文章很有興味,便和他談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雜誌去看。以後我們也常談到這事,彼此都有“有機會時最好把斷食來試試”的話,可是並沒有作過具體的決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說過就算了的。約莫經過了一年,他竟獨自去實行斷食了。這是他出家前一年陽曆年假的事。
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當然都回上海的。陽曆年假隻十天,放假以後我也就回家去了,總以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假滿返校,不見到他,過了兩個星期他才回來,據說假期中沒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斷食。我問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笑說:“你是能說不能行的。並且這事預先教別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驚小怪起來,容易發生波折。”他的斷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漸減食至盡,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湯逐漸增加至常量。據說經過很順利,不但並無苦痛,而且身心反覺輕快,有飄飄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寫字的,在斷食期間仍以寫字為常課,三星期所寫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隸書,筆力比平日並不減弱。他說斷食時心比平時靈敏,頗有文思,恐出毛病,終於不敢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