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讀起,不成問題,最初但從有興味的著手就可以。其實,除了從有興味的著手也沒有別法,因為叫關心戀愛而不愛自然風景的人去讀陶淵明、王維,叫熱衷於社會運動的人去讀鮑特萊爾(Baudelaire)、王爾德,是無意義的。讀什麼雖不成問題,但在文藝研究的全體上,卻有幾種誰也須先讀的東西。特別地是對於外國文藝。例如基督教的《聖書》和希臘神話,就是研究外國文藝者所不可不讀的基礎的典籍。這二典籍,本身已是文藝作品,本身已是了不得的研究材料,在西洋原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的東西,其通俗程度遠在我國《四書》之上。許多作家的作品往往與此有關,或是由此取材,或是由此取了體製與成語,巧妙地活用在作品裏。我們如對於這二典籍沒有一些常識,就會隨處都碰到無謂的障礙的。所以奉勸諸君,我們可以不信基督教,但不可不一讀《聖書》,盡管不信荒唐無稽的傳說,但不可不一讀希臘神話。聖書是現在隨處可得的,至於希臘神話,僅有人編過簡單的梗概,還沒有好好的本子,實可謂是一件憾事。

十怎樣讀

文藝作品之中有高級文藝與低級文藝的差別。我曾勸諸君讀古典文藝與外國文藝,不消說是希望諸君讀高級的文藝的。高級藝術與低級藝術的差別,在乎能保持永久的趣味與否?好的文藝作品能應了讀者的經驗,提示新的意義,它決不會舊,是永久常新的。在西洋文藝上,莎士比亞、歌德的作品所以偉大者,就因為它包含著無盡的真理與趣味,可以從各方麵任人隨分探索的緣故。

在批評家、專門家等類的人,讀書是一種職業,有細大不捐,好壞都讀的義務。至於不想以此為業,但想享受文藝的利益,借文藝來豐富自己潤澤自己的諸君,當然不犯著去濫讀無聊的低級的東西,除了並世的本土的傑作以外,盡可依了興味耽讀數種的古典文藝或外國文藝,與其讀江西派的仿宋詩,不如讀黃山穀、範成大,與其讀《九尾龜》,不如讀《紅樓夢》,與其讀《綠牡丹》,不如讀《水滸》。因為後者雖不是最高級的東西,比之前者究竟要高級得多。

最高級的文藝作品,在世間是不多的。小泉八雲說:

“為大批評家所稱讚的書,其數不如諸君所想象之多。除了希臘文明,各民族的文明所產出的第一級的書,都隻二三冊而已。載具一切宗教教義的經典,即當作文學的作品,也不失為第一級的書。因為這些經典經過長年的磨琢,在其言語上已臻於文學的完全了。又表現諸民族理想的大敘事詩,也是屬於第一級的。再次之,那反映人生的劇的傑作,也當然要算最高級的文學作品。但總計起來這類的書有幾種呢?決不多的。最好的東西決不多量存在,恰如金剛石一樣。”這樣意味的最高級的文藝作品,不消說,也不是普通的讀者諸君所能立時問津的。我們所希望的隻是從較高級的作品入手罷了。

高級文藝不是一讀即厭的,但同時也不是一讀就會感到興味的。愈是偉大的作品,愈會使初讀的感到興味索然。高級文藝與低級文藝的區別,宛如貞嫻的淑女與媚惑的娼婦,它沒有表麵上的炫惑性,也沒有淺薄的迎合性,其美質深藏在底部,非忍耐地自去發掘不可。歌德的《浮士德》(《Faust》),尼采(F·Nietzsche)的《查拉都斯托拉》(《Zarathustra》)都能使初接觸的人失望。近代人的詩,對仗工整,用典豐富,而唐人的好詩,卻是平淡無飾,一見好似無足奇的。看似平凡而實偉大,高級文藝的特質在此。

要享受高級文藝的利益,可知是一件難事。但如果因其難而放棄,就將終身不能窺文藝的秘藏了。在不感到興味時,我們第一步先該自問:“那樣被人認為傑出的作家,為什麼在我不感到興味呢?”

亞諾爾特·培耐德在其《文藝趣味》(《LiteraryTaste》)裏曾解釋這疑問說,因為接觸到了比自己高尚進步的心境,一時不能了解的緣故。這是不錯的話。古語的所謂“英雄識英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文藝鑒賞上也是可引用的真理。一部名著,可有種種等級的讀者。

第一流的讀者不消說是和作家有同樣心境的人了,這樣的讀者才是作家的真知己。

那麼,我們要修養到了和作家同等的心境才去讀他的書嗎?我們要讀《浮士德》,先須把自己鍛煉成一歌德樣的人嗎?要讀《陶詩》先須把自己鍛煉成一陶淵明樣的人嗎?這不消說是辦不到的事。我們當因了研鑽作家的作品,在知的方麵,情的方麵,意的方麵,使自己豐富成長了解作家的心境,夠得上和作家為異世異地的朋友,至少夠得上做作家的共鳴者。對於一部名著,初讀不感興味,再讀如果覺得感到些興味了,就是自己已漸在成長的證據。如果三讀四讀益感到興味了,就是自己更成長了的證據。自己愈成長,就在程度上愈和作家接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