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麵說一麵咳嗽:

“過幾天我一定來把所有餘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個桌子下,取她的包袱,裏麵是張老太太給她的破氈鞋;二嬸子和別的嬸子給她的一些棉花和褲子之類。這時,張老太太在炕裏含著她的長煙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個破落無光的家屋,穿的是張老太太穿剩的破氈鞋。可是張老太太有著明亮的鑲著玻璃的溫暖的家,穿的是從城市裏新買回來的氈鞋。這兩個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長青走進來,張二叔叔也走進來。老婆婆是這樣兩個不同形的,生出來的兒子當然兩樣:一個是擲著鞭子的牧人,一個是把著算盤的地主。

張老太太扭著她不是心思的嘴角問:

“我說,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嗎?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嗎?”

用她昏花的眼睛望著老李。老李說:

“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實在做不下去了!”

“窮人的骨頭想不到這樣值錢。我想,你兒子不知是靠誰的力量才在這裏呆得住。也好。那麼,昨夜給你那藥片,為著今夜你咳嗽來吃它,現在你可以回家去養著去了,把藥片給我吧,那是很貴呢,不要白廢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裏的那片預備今夜回家吃的藥片拿出來。

老李每月要來給張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給她一些蘿卜或土豆,這次都沒給。

老婆子夾著幾件地主的媳婦們給她的一些破衣服,這也就是她的工銀。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閃著寂寂的光。她寡婦的腳踏在雪地上,就像一隻單身的雁,在哽咽著她孤飛的寂寞。樹空著枝幹,沒有鳥雀。什麼人全都睡了。在樹兒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現。

打開了柴門,連個狗兒也沒有,誰出來迎接她呢?

兩天過後,風聲又緊了!真的×軍要殺小戶人家嗎?怎麼都潛進破落村戶去?李婆子家也曾住過那樣的人。

長青真的結了賬了,背著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風雪的路上。好像一個流浪的、喪失了家的小狗,一進家屋他就哭著,他覺得絕望。吃飯,媽媽是沒有米的,他不用媽媽問他就自己訴說怎樣結了賬,怎樣趕他出來,他越想越沒路可走,哭到委屈的時候,腳在炕上跳,用哀慘的聲音呼著他的媽媽:

“媽媽,我們吊死在爹爹墳前的樹上吧!”

可是這次,出乎意料的,媽媽沒有哭,沒有同情他,隻是說:

“孩子,不要胡說了,我們有辦法的。”

長青拉著媽媽的手,奇怪的,怎麼媽媽會變了呢?怎麼變得和男人一樣有主意呢?

前村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張二叔叔的家裏還沒吃早飯。

整個的前村和×軍混成一團了。有的說是在宣傳,有的說是在焚房屋,屠殺貧農。

張二叔叔放探出去,兩個炮手背上大槍和小槍,用鞭子打著馬,刺麵的嚴冬的風奪麵而過。可是他們沒有走到地點就回來了,報告是這樣:

“不知這是什麼埋伏,村民安靜著,雞犬不驚的,不知在做些什麼?”

張二叔叔問:“那末你們看見些什麼呢?”

“我們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沒有馬槽,把草攤在院心,馬匹在急吃著草,那些惡棍們和家人一樣在院心搭著爐,自己做飯。”

全家的人擠在老祖母的門裏門外,眼睛瞪著。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張二叔叔點著他的頭:“唔!你們去吧!”

這話除了他自己,別人似乎沒有聽見。關閉的大門外麵有重車輪軋軋經過的聲音。

可不是嗎,敵人來了,方才嚇得像木雕一般的張老太太也扭走起來。

張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們捧著槍不放,希望著馬隊可以繞道過去。馬隊是過去了一半,這次比上次的馬匹更多。使張二叔叔納悶的是後半部的馬隊還夾雜著爬犁小車,並且車上像有婦女們坐著。更近了,張二叔叔是千真萬確看見了一些雇農:李三、劉福、小禿……一些熟識的佃農。張二叔叔氣得仍要動起他地主的怒來大罵。

兵們從東牆回轉來,把張二叔叔的房舍包圍了,開了槍。

這不是夜,沒有風。這是在光明的朝陽下,張二叔叔是第一個倒地。在他一秒鍾清醒的時候,他看見了長青和他的媽媽——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揮動著拳頭……1933827

(首刊於1933年9月24日至10月8日長春《大同報》周刊《夜哨》第6、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