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二月裏,我就背著禿子,今天進城,明天進城……‘示’聽說又貼過了幾回,我不去看那玩藝兒,我到衙門去問,他們說:‘這裏不管這事,’讓我到兵營裏去!……我從小就怕見官……鄉下孩子,沒有見過。那些帶刀掛槍的,我一看到就發顫……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是見人就殺……後來常常去問,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經有一口拿在他們的手心裏……他們告訴我,逃兵還沒有送過來。我說什麼時候才送過來呢?他們說:
‘再過一個月吧!’……等我一回到鄉下,就聽說逃兵已從什麼縣城,那是什麼縣城?到今天我也記不住那是什麼縣城……就是聽說送過來啦就是啦……都說若不快點去看,人可就沒有了。我再背著禿子,再進城……去問問,兵營的人說:‘好心急,你還要問個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許就不送過來。’……有一天,我看著一個大官,坐著馬車,叮咚叮咚地響著鈴子,從營房走出來了……我把禿子放在地上,我就跑過去,正好馬車是向著這邊來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馬蹄就踏在我的頭上。
“‘大老爺,我的丈夫……薑五……’我還沒有說出來,就覺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趕馬車的把我往後麵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邊去。隻看到那趕馬車的也戴著兵帽子。
“我站起來,把禿子又背在背上……營房的前邊,就是一條河,一個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著水。有些釣魚的,也有些洗衣裳的。遠一點,在那河灣上那水就深了,看著那浪頭一排排地從眼前過去。不知道幾百條浪頭都坐著看過去了。我想把禿子放到河邊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條小命,他一哭就會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著那個小胸脯,我好像說:‘禿兒,睡吧。’我還摸摸那圓圓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長得肥滿,和他爹的一模一樣,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為了讚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著那小胸脯,我又說:‘睡吧!禿兒。’我想起了,我還有幾吊錢,也放在孩子的胸脯裏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時節……孩子睜開眼睛了……又加上一隻風船轉過河灣來,船上的孩子喊媽的聲音我一聽到,我就從沙濰上麵……把禿子抱……抱在……懷裏了……”
她用包頭巾像是緊了緊她的喉嚨,隨著她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
“還是……還是背著他回家吧!哪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
那藍色頭巾的角部,也隨著她的下頦顫抖了起來。
我們車子的前麵正過著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裏響著用柳條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過去的太陽裏邊分不出什麼是花什麼是草了!隻是混混黃黃的一片。
車夫跟著車子走在旁邊,把鞭梢在地上蕩起著一條條的煙塵。
“……一直到五月,營房的人才說:‘就要來的,就要來的。’
“……五月的末梢,一隻大輪船就停在了營房門前的河沿上。
不知怎麼這樣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燈的人還多……”
她的兩隻袖子在招搖著。
“逃兵的家屬,站在右邊……我也站過去,走過一個戴兵帽子的人,還每個人給掛了一張牌子……誰知道,我也不認識那字……“要搭跳板的時候,就來了一群兵隊,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就圈了起來……‘離開河沿遠點,遠點……’他們用槍把子把我們趕到離開那輪船有三四丈遠……站在我旁邊的,一個白胡子的老頭,他一隻手裏提著一個包裹,我問他:‘老伯,為啥還帶來這東西?’……‘哼!不!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一人一包……回陰曹地府,不穿潔淨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來了……一看跳板搭起來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腳跟立得穩穩當當的,眼睛往船上看著……可是,總不見出來……過了一會,一個兵官,挎著洋刀,手扶著欄杆說:‘讓家屬們再往後退退……就要下船……’聽著‘吭嘮’一聲,那些兵隊又用槍把子把我們向後趕了過去,一直趕上道旁的豆田,我們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塊……走下來了,一個兵官領頭……那腳鐐子,嘩啦嘩啦的……我還記得,第一個還是個小矮個……走下來五六個啦……沒有一個象禿子他爹寬寬肩膀的,是真的,很難看……兩條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帶了銬子的。旁邊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靜。我隻把眼睛看著那跳板……我要問問他爹“為啥當兵不好好當,要當逃兵……你看看,你的兒子,對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