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嗓門!長大了還不是個吹鼓手的角色!”

對於這初來的生命,不知道怎樣去喜歡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視的行業或形容詞來形容。這孩子的哭聲實在大,老娘婆想說:

“真是一張好鑼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準罵他鑼鼓的,被罵了破鑼之類,傳說上不會起家……今天他一進門就照著他的習慣大笑起來,若讓鄰居聽了,一定不會奇怪。若讓他的舅母或姑母聽了,也一定不會奇怪。她們都要說:

“這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呀!”

但是做父親和做母親的反而奇怪起來。他笑得在陳公公的眼裏簡直和黃昏之前大風似的,不能夠控製,無法控製,簡直是一種多餘,是一種浪費。

“這不是瘋子嗎……這……這……”

這是第一次陳姑媽對兒子起的壞的聯想。本來她想說: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哪兒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對她的兒子起了反感。他那麼坦蕩蕩的笑聲,就像他並沒有離開過家一樣。但是母親心裏想:

“他是偷著跑的呀!”

父親站到紅躺箱的旁邊,離開兒子五六步遠,脊背靠在紅躺箱上。那紅躺箱還是隨著陳姑媽陪嫁來的,現在不能分清是紅的還是黑的了。正像現在不能分清陳姑媽的頭發是白的還是黑的一樣。

陳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裏。陳姑媽也和生客一樣。隻有兒子才像這家的主人,他活躍的,誇張的,漠視了別的一切。他用嘴吹著野雞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掃著野雞尾巴上的漂亮的長翎。

“這東西最容易打,鑽頭不顧腚……若一開槍,它就插猛子……這倆都是這麼打住的。爹!你不記得麼!我還是小的時候,你領我一塊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來:“那不是麼!就用磚頭打住一個——趁它把頭插進雪堆去。”

陳公公的反感一直沒有減消,所以他對於那一對野雞就像沒看見一樣,雖然他平常是怎麼喜歡吃野雞。雞丁炒芥菜纓,雞塊燉土豆。但是他並不向前一步,去觸觸那花的毛翎。

“這小子到底是去幹的什麼?”

在那棉花籽油還是燃著的時候,陳公公隻是向著自己在反複:

“你到底跑出去幹什麼去了呢?”

陳公公第一句問了他的兒子,是在小油燈劈劈啦啦的滅了之後。他靜靜的把腰伸開,使整個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溫熱的感覺。他充滿著莊嚴而膽小的情緒等待兒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兒子說出他加入了義勇隊,而最怕的又怕他兒子不向他說老實話。所以已經來到喉嚨的咳嗽也被他壓下去了,他抑止著可能抑止的從他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三天以來的苦悶的急躁,陳公公覺得一輩子隻有過這一次。也許還有過,不過那都提起來遠了,忘記了。就是這三天,他覺得比活了半輩子還長。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為早死,使他不得興家立業,不得看見他的兒孫的繁榮。

而這三天,他想還是算了吧!活著大概是沒啥指望。

關於兒子加入義勇隊沒有,對於陳公公是一種新的生命,比兒子加入了義勇隊的新的生命的價格更高。

兒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騙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對野雞來麼!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塊……跑出去100多裏……”

“打獵哪有這樣打的呢!一跑就是100多裏……”陳公公的眼睛注視著紙窗微黑的窗欞。脫離他嘴唇的聲音並不是這句話,而是輕微的和將要熄滅的燈火那樣無力歎息。

春天的夜裏,靜穆得帶著溫暖的氣息,尤其是當柔軟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覺像是看見了鵝毛在空中遊著似的,又像剛剛睡醒,由於溫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懶的金花在騰起。

陳公公想要證明兒子非加入了義勇隊不可的,一想到“義勇隊”這三個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