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多彎路,爺爺把他帶到一個好像小兵營的門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門口站著穿大靴子的兵士,頭上戴著好像小鐵盆似的帽子。他想問爺爺:這是日本兵嗎?因為爺爺推著他,讓他在前邊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剛來到鎮上時,小豆常聽舅父說“漢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說的是什麼話,可是日本兵的樣子和舅父說的一點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為爺爺推著他往前走,他也就進去了。
正是裏邊吃午飯的時候,日本人也給了他一個飯盒子,他膽怯地站在門邊把那1尺來長3寸多寬的盒子接在手裏。爺爺替他打開了,白飯上還有兩片火腿這東西,油亮亮的特別香。他從來沒見過。因為爺爺吃,他也就把飯吃完了。
他想問爺爺,這是什麼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說話,所以也就算了。但這地方總不大對,過了不大一會工夫,那邊來一個不戴鐵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爺爺招呼著走了。他立時就跟上去,但是被門崗擋住了。他喊:
“爺爺,爺爺。”他的小頭蓋上冒了汗珠,好像喊著救命似的那麼喊著。
等他也跟著走上了審堂室時,他就站在爺爺的背後,還用手在後邊緊緊地勾住爺爺的腰帶。
這間房子的牆上掛著馬鞭,掛著木棍,還有繩子和長杆,還有皮條。地當心還架著兩根木頭架子,和革秋革遷架子似的環著兩個大鐵環,環子上係著用來把牛縛在犁杖上那麼粗的大繩子。
他聽爺爺說“中國”又說“日本”。
問爺爺的人一邊還拍著桌子。他看出來爺爺也有點害怕的樣子,他就在後邊拉著爺爺的腰帶。他說:
“爺爺,回家吧。”
“回什麼家,小混蛋,他媽的,你家在哪裏!”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這時候,從門口推進大廳來一個和爺爺差不多的老頭。
戴鐵帽子的腰上掛著小刀子的(即刺刀),還有些穿著平常人的衣裳的。這一群都推著那個老頭,老頭一邊喊著就一邊被那些人用繩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頭架子上。那老頭的腳一邊打著旋轉,一邊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著日本兵從牆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並沒有聽到爺爺說了什麼,他好象從舅父那裏聽來的,中國人到日本人家裏就是“漢奸”。於是他喊著:“漢奸,漢奸……爺爺回家吧……”
說著躺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因為他拉爺爺,爺爺不動的緣故,他又發了他大哭的脾氣。
還沒等爺爺回過頭來,小豆被日本兵一腳踢到1丈多遠的牆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損害了的小貓似的,不能證明他還在呼吸沒有,可是喊叫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了。
爺爺站起來,就要去抱他的孫兒。
“混蛋,不能動,你絕不是好東西……”
審問的中國人變了臉色的緣故,臉上的陰影,特別的黑了起來,從鼻子的另一麵全然變成鐵青了。而後說著日本話。那老頭雖然聽了許多天了,也一句不懂。隻聽說“帶斯內……帶斯內……”日本兵就到牆上去摘鞭子。
那邊懸起來的那個人,已開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爺爺也同樣的昏了過去。他的全身沒有一點痛的地方。他發了一陣熱,又發了一陣冷,就達到了這樣一種沉沉靜靜的境地。一秒鍾以前那難以忍受的火剌剌的感覺,完全消逝了,隻這麼快就忘得幹幹淨淨。孫兒怎樣,死了還是活著,他不能記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恐怖,沒有變動,是一種永恒的。這樣他不知過了多久,像海邊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曉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樣。
他剛一明白了過來,全身疲乏得好像剛剛到遠處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覺,想伸一伸懶腰。但不知為什麼伸不開,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也睜不開。他站了好幾次,也站不起來。等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他的孫兒,他向著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點沒有懷疑他的孫兒是死了還是活著,他抱起他來,他把孫兒軟條條地橫在爺爺的膝蓋上。
這景況和他昏迷過去的那景況完全不同。掛起來的那老頭沒有了,那一些周圍的沉沉的麵孔也都沒有了,屋子裏安靜得連塵土都在他的眼前飛,光線一條條地從窗欞鑽進來,塵土在光線裏邊變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裏邊,起著幽幽的鳴叫。鳴叫聲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聽也聽不見了。一切是靜的,靜得使他想要回憶點什麼也不可能。若不是廳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當的響,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處在什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