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隻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50支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聽煙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裏。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屈裏。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著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二三點鍾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鍾,陪到六點鍾,客人若在家吃飯,吃完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吃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鍾,十點鍾,常常陪到十二點鍾。從下午三點鍾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裏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就要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台燈下開始寫文章了。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麼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高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裏。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
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隻有門麵一間,在門麵裏邊設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裏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裏邊,老板是猶太人也許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
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著布袍子,有時到這裏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鍾頭。
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後那茶座裏邊坐著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用眼瞪著她,很生氣地看了她半天。而後說:
“是做什麼的呢?”
魯迅先生對於穿著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30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範學堂裏也不知是什麼學堂裏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
這朋友住的離學堂幾裏路,幾裏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
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鍾才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著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抬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20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並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著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了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起來,隨著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