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算是最開通的了。叔叔和哥哥他們都到北京和哈爾濱那些大地方去讀書了,他們開了不少的眼界。回到家裏來,大講他們那裏都男孩子和女孩子同學。

這一題目,非常的新奇,開初都認為這是造了反。後來因為叔叔也常和女同學通信,因為叔叔在家庭裏是有點地位的人。並且父親從前也加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所以這個家庭都“鹹與維新”起來。

因此在我家裏,一切都是很隨便的,逛公園,正月十五看花燈,都是不分男女,一齊去。

而且我家裏設了網球場,一天到晚地打網球,親戚家的男孩子來了,我們也一齊地打。

這都不談,仍舊來談翠姨。

翠姨聽了很多的故事。關於男學生結婚的事情,就是我們本縣裏,已經有幾件事情不幸的了。有的結婚了,從此就不回家了;有的娶來了太太,把太太放在另一間屋子裏住著,而且自己卻永久住在書房裏。

每逢講到這些故事時,多半別人都是站在女的一邊,說那男子都是念書念壞了,一看了那不識字的又不是女學生之類就生氣,覺得處處都不如他。天天總說婚姻不自由。可是自古至今,都是爹許娘配的,偏偏到了今天,都要自由。看吧,這還沒有自由呢,就先來了花頭故事了,娶了太太的不回家,或是把太太放在另一個屋子裏。這些都是念書念壞了的。

翠姨聽了許多別人家的評論。大概她心裏邊也有些不平,她就問我不讀書是不是很壞的,我自然說是很壞的。而且她看了我們家裏男孩子、女孩子通通到學堂去念書的。而且我們親戚家的孩子也都是讀書的。

因此她對我很佩服,因為我是讀書的。

但是不久,翠姨就訂婚了。這是她妹妹出嫁不久的事情。

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裏。人長得又矮又小,穿一身藍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四耳帽子。

當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麼人,她隻當是哪裏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外祖母偷著把我叫過去,特別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將來的丈夫。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裏,比她妹妹丈夫的家裏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著個獨生的兒子。兒子才17歲,是在鄉下的私學館裏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小點不要緊,歲數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10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別的條件保障著,那就是說,三年之內絕對不準娶親,藉著男的一方麵年紀太小為辭,翠姨更願意遠遠的推著。

翠姨自從訂婚之後,是很有錢的了,什麼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裏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隻在家裏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著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才能有兩對,而我才有一對。可見翠姨是頂闊氣的了。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可是在我們本街上卻不大有人穿,隻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餘就算是翠姨。並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高跟鞋一定貴,隻是女人們沒有那麼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慣了。到了第三天,就說以後,她就是跑起來也是很平穩的。而且走路的姿態更加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