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當芹和英夫人坐在屋裏的時候,英夫人搖著頭,臉上表演著不統一的笑,盡量的把聲音委婉,向芹不知說了些什麼。

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樣在街上繞了一周,蓓力還是和每天一樣要挽著她跑。芹不知為了什麼兩條腿不願意活動,心又不耐煩!兩星期前住在旅館的心情又將萌動起來,她心上的煙霧剛退去不久又像給罩上了。她手玩弄著蓓力的衣扣,眼睛垂著,頭低下去:“我真不知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衣裳襤褸,就連在街上走的資格也沒有了!”

蓓力不明白這話是對誰發的,他遲鈍而又靈巧地問:“怎麼?”

芹在學話說:“英說——你們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裏可以隨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講究著很不好呢。你們不知道嗎?在這街上我們認識許多朋友,誰都知道你們是住在我家的,假設你們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與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著衣扣。

蓓力的眼睛又在放射金鋼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著的衣扣一樣,在焦煩著。他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向著自己的頭部打去。芹給他揉。蓓力的臉紅了,他的心懺悔。

“富人窮人,窮人不許戀愛?”

方才他們心中的焦煩退去了,坐在街頭的木凳上。她若感到涼,隻有一個方法,她把頭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裏。

公園被水淹沒以後,隻有一個紅電燈在那個無人的地方自己燃燒。秋天的夜裏,紅燈在密結的樹梢下麵,樹梢沉沉的,好像在靜止的海上麵發現了螢火蟲似的,他們笑著,跳著,拍著手,每夜都是來向著這螢火蟲在叫跳一回……她現在不拍手了,隻是按著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當上樓梯的時候,她的眼淚被拋在黑暗裏。

非對芹和蓓力有點兩樣,上次英夫人的講話,可以證明是非說的。

非搬走了,這裏的房子留給他嶽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著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僅僅兩夜,她肚子疼得厲害。

她臥在土炕上,蓓力也不上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頦枕炕沿,守著她。這是兩個雛鴿,兩個被折了巢窠的雛鴿。隻有這兩個鴿子才會互相了解,真的幫助,因為饑寒迫在他們身上是同樣的份量。

芹肚子疼得更厲害了,在土炕上滾成個泥人了。蓓力沒有戴帽子,跑下樓去,外邊是落著陰冷的秋雨。兩點鍾過了蓓力不見回來,芹在土炕上繼續自己滾的工作。外邊的雨落得大了。三點鍾也過了,蓓力還是不回來,芹隻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麵的雨聲她聽不到了。

蓓力在小樹下跑,雨在天空跑,鋪著石頭的路,雨的線在上麵翻飛,雨就像要把石頭壓碎似的,石頭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穿過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裏仍然是空著,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雞同樣。

走進大門了,他的心飛上樓去,在撫慰著芹,這是誰也看不見的事。芹野獸瘋狂般的尖叫聲,從窗口射下來,經過成排的雨線,壓倒雨的響聲,卻實實在在,牢牢固固,箭般地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帶著這隻箭追上樓去,他以為芹是完了,是在發著最後的嘶叫。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無知覺地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帶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臉色慘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車錢送芹入醫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辦法,過幾天,不忙。”他又想:“這是朋友應該說的話嗎?我明白了,我和非經濟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樣嚎叫,他最終離開她下樓去,雨是淘天地落下來。

十 一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滾得不成人樣了,臉和白紙一個樣,痛得稍輕些,她爬下地來,想喝一杯水。茶杯剛拿在手裏,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板上。杯子碎了,那個黃臉大眼睛非的嶽母跟著聲響走進來,嘴裏羅嗦著:“也太不成樣子了,我們這裏倒不是開的旅館,隨便誰都住在這裏。”

芹聽不清誰在說話,把肚子壓在炕上,要把小物件從肚皮擠出來,這種痛法簡直是絞著腸子,她的腸子像被抽斷一樣。她流著汗,也流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