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起來吃飯罷!”
他聽了我這一聲叫,似乎更覺得悲傷了,就放大了聲音高哭了起來;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撫了半天,他才從地上立起,與我相對坐著,一邊哭一邊還繼續的說:
“和尚,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我……我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
……要你……要你這樣的去燒飯給我吃。……你那幾位兄嫂,……他們……他們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場他們都奪的奪,爭的爭搶了去了……隻……隻剩了一個墳莊……和這一個神堂給你們。……我……我一想起老東家在日,你們哥兒幾個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間大廳堂,……到現在你……你隻一個人住上這間小……小的草屋裏來,……還要……還要自己去燒飯……我……真對老東家不起……”
對這些斷續的苦語,我一邊在捏著麵包含在嘴裏,一邊就也解釋給他聽說:
“住這樣的草舍也並不算壞,自己燒飯也是很有趣的。這幾年也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時運好一點起來,那一切馬上就可以變過的。兄嫂們也怪他們不得,他們孩子又多,現在時勢也真艱難。並且我一個人在外麵用錢也的確用得太多了。”
說著我又記起了日間買來的那瓶威士忌酒,就開了瓶塞勸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和一點。
這一餐主仆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個鍾頭。我在這中間把罐頭一回一回的熱了好幾次,直到兩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話到傷心,又相對哭了一陣之後,方才罷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風,我們睡到八點多鍾起來,屋前屋後還滿映著濃霜;洗完了手臉,煮了兩大杯咖啡喝後,長生說要回去了,我就從箱子裏取出一件已經破舊的黑呢鬥篷來,教他披,要他穿上了回去。他起初還一定不肯穿著,後來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來穿上之後,他才將那件舊鬥篷搭上了肩頭。
關好了門窗,和他兩人走出來,走上了虹橋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風吹得更猛了,長生到這裏才把鬥篷扯開,包緊了他那已經是衰老得不堪的身體。搭公共汽車到了徐家彙車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車也就快到了。我替他買好了車票,送他上月台之後,他就催我快點回到那小屋裏去,免得有盜賊之類的壞東西破屋進去偷竊。我和他說了許多瑣碎的話後,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來,將我那件大氅的皮領扯起,前後替我圍得好好,勉強裝成了一臉苦笑對我說:
“你快回去罷!”
我走開了幾步,將出站台的時候,又回過來看了一眼,看見他還是身體朝著了我俯頭在擦眼睛。我遲疑了一會,忽兒想起了衣服袋裏還擱在那裏的他給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過去,將信從袋裏摸了出來,把用黃書紙包好的那張五圓紙幣遞給他說:
“長生!這是你寄給我的。現在你總也曉得,我並不缺少錢用,你帶了回去罷!”
他將擱在眼睛上的那隻手放了下來,推住了我捏著紙幣的那隻右手,呐呐的說:
“我,我……昨天你給我的我還有在這兒哪!”
抬頭向他臉上瞥了一眼,我看見有兩行淚跡在他那黃黑的鼻坳裏放光,並且嘴角上他的那兩簇有珠滴的黃胡子也微微地在寒風裏顫動。我忍耐不住了,喉嚨頭塞起了一塊火熱的東西來,眼睛裏也突然感到了一陣酸熱。將那包厚紙包向他的手裏一擲,輕輕推了他一下,我一側轉身就放開大步急走出了車站。“長生,請你自己珍重!”我一邊閉上了眼睛在那裏急走,一邊在心裏卻在默默的祝禱他的康健。
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大眾文藝》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