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的一輪旭日從東麵江上冉冉地升了起來,江麵上浮漾在那裏的一江朝霧,減薄了幾分濃味。澄藍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幾處隻淡灑著數方極薄的晴雲,有的白得象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紅似美婦人臉上的醉酡的顏色。一縷寒風,把江心的霧網吹開,白茫茫的水麵,便露顯出三兩隻葉樣的漁船來。朝陽照到,正在牽絲舉網的漁人的麵色,更映射得赭黑鮮明,實證出了這一批水上居民在過著的健全的生活。
昨晚上剛從遠道歸來,晚飯的時候陪他母親喝酒,卻醉到了好處,雖然有點動了傷感,但隨後終究很舒適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樸,這時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裏喀醒了。他全身抽動著喀了幾聲,向枕邊預備在那裏的痰盒內吐了一口帶血帶灰的粘重的濃痰,慢慢伸出手來把一麵的帳子鉤起,身體往上一移,將腰部斜靠上了床頭安置著的高枕,從高樓上臨江的那扇玻璃窗裏,拋眼向外麵一望,就看見了一幅兒時見慣,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麗的,初冬江上的故裏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發了這一聲也象是喀後的餘波,也象是美景的激賞的感歎詞之後,那一臉悲涼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膩得很厚的臉上呈露了出來。
“踏遍中華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
靜看了一會,帶著嗬欠,微微地擁鼻哼了兩聲,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蓋在被上的絮袍夾襖,從絮袍袋裏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煙卷來點火吸上。
將上半身靠向了床欄,呆瞪著兩眼,長長地把煙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著嘴向前麵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煙氣,他的朦朧的心裏,無端竟釀起了一陣極平靜極淡漠的傷痛的哀感。不過你若問他,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那這時候怕連他自己,也不能夠直截了當地說出他所以要傷痛的原因來。使他傷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一直到今朝挨著病醒轉在故鄉的臥床上的此刻為止,二十七八年間,他所遭遇著的,似乎隻是些傷痛的事情的連續。他的腦裏,心裏,鋪填在那裏的,似乎隻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這些往事,都已升華散淨,凝成了極純粹,極細致的氣體了。表麵上包裹在那裏的,隻有一層渾圓光滑,象包裹在烏雞白鳳丸之類的丸藥外麵的薄薄的蠟衣。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發酵,沸騰,噴發,爆裂的熱力了;所以表麵上流露著的隻是沉靜,淡漠,和春冰在水麵上似的絕對的無波。他的這時候的內心心狀,天上地上,實在也隻有他一個人知道。若有第二個人出來,向他動問,問他“你是在傷痛麼?”的時候,說不定他竟會含笑而不言,搖著頭,睜著眼,心裏很滿足似地否認你這問話的無根的。可是當他把第一口煙吸進又吐出的中間,他的心裏卻確在朦朧地,沉寂地,感觸著傷感。
慢慢地長籲出了這第一口煙氣之後,那枝鬆鬆卷著的吉士牌卻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停駐了好一會,一截芝麻色的煙灰無聲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將右手舉起,深沉地又吸進第二口的時候,一陣狂喀,卻忽然間逆煙冒出,衝破了他的周圍的靜默。
睡在後房的他的老母,這時候早已尋聲而至,篤篤的走進了他的臥室。
“樸!你怎麼會喀得如此之凶?聽說你在吐血,現在可有血喀了出來?”
今天早晨的她的這柔和的問語,聽起來卻滿含著無限的愛惜之情。——嗬嗬,母子終究還是母子——一邊還在喀著,一邊已在腦裏這樣想到的時候,他的漲紅的臉上,卻早已縱橫流滿了因狂喀而出來的眼淚。
“曷赫——曷赫——娘! ——曷赫——不,——不——不要緊的。——我——我——因為現在抽了一口煙。——煙——本來是不該抽的。——昨天晚上,在火車上無聊不過,向茶房買了這一包,以後想不再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