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太陽西斜了,輪船在一條石砌的碼頭上靠了岸。文樸跟著幾個似乎是東梓關附近土著的農民上岸之後,第一就問他們,徐竹園先生是住在哪裏的。

“徐竹園先生嗎?就是那間南麵的大房子!”

一個和他一道上岸來的農民在岸邊站住了,用了他那隻蒼老曲屈的手指,向南指點了一下。

文樸以手遮著日光,舉頭向南一看,隻看出了幾家疏疏落落的人家和許多樹葉脫盡的樹木來。因稻已經收割盡了,空地裏草場上,隻堆著一堆一堆的幹稻草在那裏反射陽光。一處離埠頭不遠的池塘裏,遊泳著幾隻家畜的鴨,時而一聲兩聲的在叫著。池塘邊上水淺的地方,還浸著一隻水牛,在水麵上擎起了它那個兩角崢嶸的牛頭,和一雙黑沉沉的大眼,靜靜兒的在守視著從輪船上走下來的三五個行旅之人。村子裏的小路很多,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黃泥的,隻有一條石板砌成的大道,曲折橫穿在村裏的人家和那池塘的中間,這大約是官道了。文樸跟著了那個剛才教過他以徐先生的住宅的農夫,就朝南順著了這一條大道走向前去。

東梓關的全村,大約也有百數家人家,但那些鄉下的居民似乎個個都很熟識似的。文樸跟了農夫走不上百數步路,卻聽他把自那裏來為辦什麼事去的曆史述說了一二十次,因為在路上遇見他的人,個個都以同樣的話問他一句,而他總也一邊前進,一邊以同樣的話回答他們。直到走上了一處有四五條大小的叉路交接的地方,他的去路似乎和文樸的不同了,高聲一喊,他便喊住了一位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向前行走的中老農夫,自己先說了一遍自何處來為辦什麼事而去的曆史,然後才將文樸交托了他,托他領到徐先生的宅裏,他自己就順著大道,向前走了。

徐竹園先生的住宅,果然是近鄰中所少見的最大的一所,但牆壁梁棟,也都已舊了,推想起來,大約總也是洪楊戰後所築的舊宅無疑。文樸到了徐家屋裏,由那中老農夫進去告訴了一聲,等了一會,就走出來了一位麵貌清秀,穿長衫作學生裝束的青年。聽取了文樸的自己介紹和來意以後,他就很客氣地領他進了一間光線不十分充足的廂房。這時候雖則已進了午後,可是門外麵的晴冬的空氣,幹燥得分外鮮明,平麵的太陽光線,也還照耀得輝光四溢,而一被領進到了這一間分明是書室兼臥房的廂房的中間,文樸覺得好象已經是寒天日暮的樣子了。廂房的三壁,各擺滿了許多冊籍圖畫,一麵靠壁的床上陳設著有一個長方的紫檀煙托和一盞小小的油燈。文樸走到了床鋪的旁邊,躺在床上剛將一筒煙抽完的徐竹園先生也站起來了。

“是文先生麼?久仰久仰。令堂太太的身體近來怎麼樣?請躺下去歇歇吧,輪船裏坐得不疲乏麼?彼此都不必客氣,就請躺下去歇歇,我們可以慢慢的談天。”

竹園先生總約莫有五十歲左右了,清臒的麵貌,雅潔的談吐,絕不象是一個未見世麵的鄉下先生。文樸和他夾著煙盤躺下去後,一邊在看他燒裝捏吸,一邊也在他停燒不吸的中間,聽取了許多關於他自己當壯年期裏所以要去學醫的由來。

東梓關的徐家,本來是世代著名的望族,在前清嘉道之際,徐家的一位豪富,也曾在北京任過顯職,嗣後就一直沒脫過科甲。竹園先生自己年紀輕的時候,也曾做過救世拯民的大夢,可是正當壯年時期,大約是因為用功過了度,在不知不覺的中間,竟爾染上了吐血的宿疾,於是大夢也醒了,意誌也灰頹了,翻然悔悟,改變方針,就於求醫采藥之餘,一味的看看醫書,試試藥性,象這樣的生活,到如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就是這一口煙……”

徐竹園先生繼續著說:

“就是這一口煙,也是那時候吸上的。病後上的癮,真是不容易戒絕,所以我勸你,要根本的治療,還是非用藥石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