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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朗很快就發現,安致遠的作息時間很不穩定,他時常會在實驗室忙到後半夜,或是通宵,就算正在吃飯或休息,隻要腦中忽然冒出了什麼思路,就會拋下一切撲進實驗室。日子久了,連他的助手們也個個眼圈泛青,卻沒聽到什麼埋怨之言。
這個男人,正以燃盡生命的方式追逐著他的夢想。蒼朗的心情因為這種想法而有點沉重。
有時他很想勸他愛惜身體,但隻要看見他工作時,那雙從陰鬱中綻出眩目光芒的眼睛,就想起長夜將盡的海麵上衝出的晨曦,那些尚未出口的話頓時蒸發——那是一種足以剝奪語言的極致美麗。
安致克隔幾天就會來別墅,吃飯或是過夜。在安致遠麵前,他似乎是個永遠長不成熟的弟弟,活潑輕滑地說笑,大聲地吵鬧抱怨,偶爾別扭地撒個小嬌。蒼朗若不是見過他對外的一麵,定會把他當成典型的青春期少年。
兩周後的某天,蒼朗終於忍不住對安致遠說:“黃昏的海灘很美。”
安致遠翻著實驗報告,漫不經心地點頭,“你去吧,別老呆在我身邊,悶。”
“我想帶你去。”
“哦……”安致遠隨口答道,忽然抬頭:“什麼?”
蒼朗簡潔而清晰重複了一遍:“我帶你去。”
安致遠看著他的神情,一時有點眩暈,愣怔片刻才說:“我不喜歡坐輪椅。”
“有我在,你不需要輪椅。”
直到車子開到海岸邊,安致遠還沒想明白為什麼會被蒼朗說服——他本有份數據統計,計劃在今天出爐。
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要再惦念工作,好好欣賞美景吧,他對自己說道。
果然不需要輪椅,蒼朗抱著他沿海灘走了很遠,一滴汗也沒流。
安致遠有些驚奇地用指頭抹了抹他的臉,“不累嗎?其實我還是很有分量的。”
蒼朗嘴角的肌肉抽動一下:“我25公裏越野時背的包都比你重。”
安致遠無語。
海浪卷著白沙在腳下溫柔地湧動,安致遠看著那層層堆疊又逝去的細白沙粒,忽然有種埋身其中的衝動。
他示意蒼朗放他下來,然後脫去鞋襪,把白皙的雙足貼在柔沙上。
盡管已有心理準備,失望仍然在眼底沉澱成墨藍的烏雲。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揉搓著沙粒,喃喃道:“這麼軟的沙,踩上去一定很舒服吧。”
蒼朗在他身邊坐下,看指間沙被風吹送,點點落在他的腳趾。
“有康複的可能嗎?”
“有。”安致遠沉鬱地笑了笑,“幾率低於5%,我努力了三年,已不再寄望於幸運。”
他平躺下來,望進晚霞極深處,“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不能再浪費在這雙腿上。”
此刻任何撫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蒼朗低頭,注視他飽滿光潔的前額,被風撩亂的發絲在那上麵輕盈跳躍。
安致遠慢慢閉上眼睛,輕而長地呼吸。這樣的他看上去,宛如一截雪白頹圮的石雕,曆經千載歲月,殘缺而完美。
蒼朗驀然有些喘不過氣,雖然隻是短短一刻,卻令他警覺而驚心——當年即使頂著毒日,伏在高溫蒸騰的天台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等待目標出現,也沒有這樣近乎脫水的感覺。
是他退步了嗎?
他深深地吐息,迅速調整身體狀態。渾身上下還是像以前一樣充滿力量,但總有些什麼東西不同了,不在皮膚,不在肌肉,不在骨骼……在哪裏?
他沒有放任自己去思索這個問題——它虛無縹緲得有些可笑。
他回過神,目光重新凝煉成銳意的鋒刃,“你收到的恐嚇信,除了給我看的那些,還有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安致遠霍然睜眼,臉上流露出苦澀的表情。
“有些我處理掉了,”他轉過身,背對著蒼朗,低低地說,“沒辦法把那些東西留下來……曾經有個四個月大的胎兒,血淋淋地封在塑料袋裏,上麵貼著標簽,寫著‘命運之子’。”
“什麼意思?”
“有一部分人反對研究和改良人類基因,認為無論殘缺、疾病、死亡,都是命運的恩賜,不可回避,不可拋棄。他們寧可看著自己的孩子死掉,也不願意我們□□個體進行器官移植。”
蒼朗不是很明白這些,隻是坦呈自己的想法:“每次我徘徊在生死邊緣,唯一的念頭就是拚盡全力活下去。”
安致遠的肩膀顫動了一下,“即使活下去的代價是痛苦?”
“是。”蒼朗決然道,“除非有更重要的理由,戰勝了生存的本能。那也應該由我來選擇,而不是命運。”
安致遠沉默了。
夕陽的最後一抹金暉沉入海平麵。“回去吧。”蒼朗說。
安致遠凝望著天際漸明的暮星,微微點頭。
蒼朗抱起他,朝停泊在岸邊的車子走去。
濕潤的海風吹起衣擺,颯颯作響,安致遠忽然輕聲說:“日落的海,的確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