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是南宋愛國詩人陸放翁(遊)臨終《示兒》的詩,直到現在還傳誦著。讀過法國都德的《柏林之圍》的人,會想到陸放翁和那朱屋大佐分享著同樣悲慘的命運;可是他們也分享著同樣愛國的熱誠。我說“同樣”,是有特殊意義的。原來我們的愛國詩並不算少,汪靜之先生的《愛國詩選》便是明證;但我們讀了那些詩,大概不會想到朱屋大佐身上去。這些詩大概不外乎三個項目。一是忠於一朝,也就是忠於一姓。其次是歌詠那勇敢殺敵的將士。其次是對異族的同仇。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第二項可能隻是一姓的忠良,也可能是“執幹戈以衛社稷”的“國殤”。說“社稷”便是民重君輕,跟效忠一姓的不一樣。《楚辭》的《國殤》所以特別教人注意,至少一半為了這個道理。第三項以民族為立場,範圍便更廣大。現在的選家選錄愛國詩,特別注意這一種,所謂民族詩。社稷和民族兩個意念湊合起來,多少近於我們現在所說的“國家”,但“理想的完整性”還不足;若說是“愛國”,“理想的完美性”更不足。顧亭林第一個說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警句,提示了一個理想的完整的國家,確是他的偉大處。放翁還不能有這樣明白的意念,但他的許多詩,尤其這首《示兒》詩裏,確已多少表現了“國家至上”的理想;所以我們才會想到具有近代國家意念的朱屋大佐身上去。
放翁雖做過官,他的愛國熱誠卻不僅為了趙家一姓。他曾在西北從軍,加強了他的敵愾;為了民族,為了社稷,他永懷著恢複中原的壯誌。這種壯誌常常表現在他的夢裏;他用詩來描畫這些夢。這些夢有些也許隻是晝夢,睜著眼做夢,但可見他念茲在茲,可見他怎樣將滿腔的愛國熱誠理想化。
《示兒》詩是臨終之作,不說到別的,隻說“北定中原”,正是他的專一處。這種詩隻是對兒子說話,不是甚麼遺疏遺表的,用不著裝腔作勢,他盡可以說些別的體己的話;可是他隻說這個,他正以為這是最體己的話。詩裏說“元知萬事空”,萬事都擱得下;“但悲不見九州同”,隻這一件擱不下。他雖說“死去”,雖然“‘不見’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師”終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囑他兒子“家祭無忘告乃翁”!教兒子“無忘”,正見自己的念念不“忘”。這是他的愛國熱誠的理想化,這理想便是我們現在說的“國家至上”的信念的雛形,在這情形下,放翁和朱屋大佐可以說是“同樣”的。過去的詩人裏,也許隻有他才配稱為愛國詩人。
辛亥革命傳播了近代的國家意念,“五四”運動加強了這意念。可是我們跑得太快了,超越了國家,跨上了世界主義的路。詩人是領著大家走的,當然更是如此。這是發現個人發現自我的時代。自我力求擴大,一麵向著大自然,一麵向著全人類;國家是太狹隘了,對於一個是他自己的人。於是乎新詩訴諸人道主義,訴諸泛神論,訴諸愛與死,訴諸頹廢的和敏銳的感覺——隻除了國家。這當然還有錯綜而層折的因緣,此處無法詳論。但是也有例外,如康白情先生《別少年中國》,郭沫若先生《爐中煤(眷念祖國的情緒)》等詩便是的。我們願意特別舉出聞一多先生;抗戰以前,他差不多是唯一有意大聲歌詠愛國的詩人。他歌詠愛國的詩有十首左右;《死水》裏收了四首。且先看他的《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
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
一點兒親密的意義,一股火,
一縹縹緲的呼聲,你是什麼?
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既然是節奏,就不該抱怨歌。
啊,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他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隻問怎樣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的美麗!
這裏國家的觀念或意念是近代的;他愛的是一個理想的完整的中國,也是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中國。
這個國家意念是抽象的,作者將它形象化了。第一將它化作“你”,成了一個對麵聽話的。“五千多年的記憶”,這是中國的曆史。“抱得緊你”就是“愛你”。怎樣愛中國呢?中國“那樣美麗”,“美麗”得像“謊”似的。它是“親密的”,又是“神秘”的,怎樣去愛呢?它“倔強的質問”為什麼不愛它,又“縹緲的”呼喊人去愛它。我們該愛它,浪花是該愛海的;難愛也得愛,節奏是“不該抱怨歌”的。它“絢縵”得可愛,卻又“橫暴”得可怕;愛它,怕它,隻得降了它。降了它為的愛,愛就得抱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