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六月份的《大西洋月刊》載有現代詩人麥克裏希(Archibald Macleish)《詩與公眾世界》一文。這篇文曾經我譯出,登在香港《大公報》的文藝副刊裏。文中說:
如果我們作為社會分子的生活——那就是我們的公眾生活,那就是我們的政治生活——已經變成了一種生活,可以引起我們私人的厭惡,可以引起我們私人的畏懼,也可以引起我們私有的希望;那麼,我們就沒有法子,隻得說,對於這種生活的我們的經驗,是有強烈的、私人的情感的經驗了。如果對於這種生活的我們的經驗,是有強烈的、私人的情感的經驗,那麼,這些經驗便是詩所能使人認識的經驗了——也許隻有詩才能使人認識它們呢。
又說:
要用歸依和憑依的態度將我們這樣的經驗寫出來,使人認識,必須那種負責任的,擔危險的語言,那種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語言。
而他論到滂德(Ezra Pound)說:
他夜間做夢,總夢見些削去修飾的詞兒,那修飾是使它們陳舊的;總夢見些光麵兒沒油漆的詞兒,那油漆曾將它們塗在金黃色的柚木上;總夢見些反剝在白鬆木上、帶著白鬆香氣的詞兒。
他所謂“我們自己時代的真詩”,所用的經驗是怎樣,所用的語言是怎樣,這兒都具體的說了。他還說,在英美青年詩人的作品裏,已經可以看出,那真詩的時代是近了。
近來得見一本英國現代詩選,題為《再別怕了》(Fear NoMore)。似乎可以印證麥克裏希的話。這本詩選分題作《為現時代選的生存的英國詩人的詩集》,一九四○年劍橋大學出版部印行的。各位選者和各篇詩的作者都不署名。《給讀者》裏這樣說:
……但可以看到〔這麼辦〕於本書有好處。雖然一切詩人都力求達到完美的地步,但沒有詩人達到那地步。不署名見出詩的公共的財富;並且使人較易秉公讀一切好詩。
集中許多詩曾在別處發表,都是有署名的。全書卻也有一個署名,那是當代英國桂冠詩人約翰·買司斐爾德(John Mase-field)的題辭,這本書是獻給他的。題辭道:
在危險的時期,群眾的心有權力。隻有個人的心能創造有價值的東西,這時候卻不看重了。人靠著群眾的心抵抗敵人;靠著個人的心征服“死亡”。作這本有意思的書的人們知道這一層,他們告訴我們,“再別怕了”。
集中的詩差不多都是一九四○前五年內寫的。選錄有兩個條件:一是夠好的,一是夠近的。為了夠好,先請各位詩人選送自己的詩,各位選者再加精擇;末了兒將全稿讓幾位送稿的詩人看,請他們再刪一次。至於“夠近的”這條件,是全書的目的和特性所在,《給讀者》裏有詳盡的說明:
“過去五年時運壓人,是些黑暗而煩惱的年頭;可是比私人的或個人的幸福更遠大的幸福卻在造就中。凡沉思〔的人〕是不能不顧到這些煩惱的。人不再是上帝的玩意了:眼見他的命運歸他自己管了——一種新責任,新體驗到的危險。”這本書的名字取自買司斐爾德的題辭;原擬的名字是“人正視自己”(Man Facing Himself)。“這句話寫出戰爭,也寫出了詩。……雖然時勢緊急,使我們去做大規模的,拚性命的動作,可是我們中沒有一個因此就免掉沉想的義務。這戰爭我們得‘想’到底;這一回戰爭對於思想家相關〔之切〕,是別的戰爭所從不曾有過的。……著述人,政治家,記者,宣教師,廣播員,都讚同這個意見……詩的重要不在特殊的結論而在鼓勵沉思。……人要詩,如饑者之於食,不為避開環境,是為抓住環境。因為詩是生活的路子的一個例子。人要的是例子;不是詩人寫下的聰明話,是他們沉思的路子;更不是別的舊詩選本,是切於現時代的事例和實證——這事例和實證表顯人類用來測量並維持那些精神標準的權力。本書原不代表一切寫著詩的英國詩人;可是隻要詩人同是活著的人,本書也可以代表他們,並可以代表人類。因為時代的詩是人類的聲音。這種詩沒有勸告,沒有標語;隻有自覺的路子。詩人在寫作的時候,他們是自己的一帖解藥,可以解掉群眾心理〔的影響〕;他們將孤注押在自己這個人身上,這個自覺的人身上,這個正視自己的人身上。這樣做時,他們就表顯怎樣為人類作戰。”——這一番話和麥克裏希的話是可以互相映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