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什麼是宋詩的精華——評石遺老人(陳衍)評點《宋詩精華錄》(1 / 3)

本書仿嚴羽高木秉的辦法,分宋詩為初盛中晚四期,每期的詩為一卷。第一卷選詩三十九家,一百十七首,其中近體九十六首。第二卷選詩十八家,二百三十九首,其中近體一百六十四首。第三卷選詩三十二家,二百十二首,其中近體一百八十六首。第四卷選詩四十家,一百二十二首,其中近體一百零二首。全書共選詩一百二十九家,六百九十首,其中近體五百四十八首,占百分之七十九強,可見本書重心所在。《自序》雲:

如近賢之祧唐宗宋,祈響徐仲車、薛浪語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無絲竹金革。焉得命為“律和聲”“八音克諧”哉!故本鄙見以錄宋詩,竊謂宋詩精華乃在此而不在彼也。

開宗明義,便以近體為主。所謂“宋詩精華在此而不在彼”,可以就音律而言,也可以就宋詩全體而言。照前說,老人的意見似乎和傅玉露相近;傅氏為張景星等《宋詩百一鈔》(《宋詩別裁》)作序,有雲:“宮商協暢,何貴乎腐木濕鼓!”不過傅氏就宋詩論宋詩,老人卻要矯近賢之弊,用意各不相同罷了。

照後一說,便有可商榷處。從前翁方綱選宋人七律,以為宋人七律登峰造極。本書所錄七絕最多,七律次之;多選七律,也許與翁氏見解相同。多選七絕,卻是老人的創舉。他說過:

今人習於沈歸愚先生各別裁集之說,以為七言絕句必如王龍標、李供奉一路,方為正宗;以老杜絕句在盛唐為獨創一格,變體也。……沈歸愚墨守明人議論故耳。

(《石遺室詩話》,商務本,卷三,八頁。)老人此說,也有所本。近人是宋湘,老人已自言之(即在引文中,文繁,從略)。再遠還有葉燮,他在《原詩》中說:

杜七絕輪奇矯,不可名狀,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學之。宋人七絕,大約學杜者十六七,學商隱者十三四。

又說:

宋人七絕,種族各別,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處,竟有軼駕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龍標以律之,則失之矣。

看了這些話,老人的多選七絕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若說宋詩精華專在近體,古體又怎樣呢?王士楨古詩選錄五古以選體為主,唐代隻收陳、李、韋、柳而不收杜,似乎還是明人見解。七古卻以為自杜以後,盡態極妍,蔚為大國,所收直到元代的虞集、吳淵穎為止。可是所選的詩似乎偏重妥帖敷愉一種,排者頗少。這是《宋詩鈔·序》所謂“近唐調”者。選宋人七古而求其“近唐調”,那麼,選也可,不選也可。但是宋人古體的長處似乎別有所在,所謂“妥帖”“排”,大概得之。五七古多如此,而七古尤然。這自然從杜韓出,但五言回旋之地太少,不及七言能盡其所長,所以七古比五古為勝。我們可以說這些詩都在散文化,或說“以文為詩”。不過詩的意義,似乎不該一成不變,當跟著作品的變化而漸漸擴展。“溫柔敦厚”固是詩,“沉著痛快”也是詩。《宋詩鈔》似乎隻選後一種,致為翁方綱所詆。他在《石洲詩話》中說,《宋詩鈔》所選古詩實足見宋詩真麵目,雖然不免有粗獷的。石遺老人論古詩,重在結想“高妙”(《詩話》十二頁)。本書所選,側重在立意新妙,合於所論。但工於形容,工於用事,工於組織,都是宋人古體詩長處,似乎也難抹煞不論。宋人近體自“江西派”以來,有意講求句律,也許較古體精進些;可是古體也能發揮光大,自辟門戶,若以精華專歸近體,似乎不是公平的議論。我想老人論古詩語,原依白石《詩說》立言,並非盱衡全局。至於選錄宋詩,原是偏主近體之音律諧暢者,以矯時賢之弊;古體篇幅太繁,若麵麵顧到,怕將成為龐然巨帙,所以隻從結想“高妙”者著手。序中“精華”雲雲,想是隻就近體說,一時興到,未及深思,便成歧義了。

本書分期,頗為妥帖自然。向來論宋詩的,已經約略有此界畫,老人不過水到渠成,代為拈出罷了。至於選錄標準,可於評點及圈點中見出。本書評點扼要,於標示宗旨和指導初學,都甚方便。大抵首重吐屬大方。此事關係修養,不盡在詩功深淺上。如評錢惟演《對竹思鶴》雲:“有身分,是第一流人語。”(一·一)陳與義《次韻樂文卿北園》雲:“五六濡染大筆,百讀不厭。”(三·一)蘇軾《和子由踏青》雲:“不甚高妙景物,名大家能寫得恰如分際,小名家則非雅事不肯落筆矣。”(二·二○)這都說的是胸襟廣闊,能見其大。又評黃魯直《宿舊彭澤懷陶令》雲:“古人命名,未嚐非用意有在。但專就名字上著筆,終近小巧。”(二·二三)《題竹石牧牛》雲:“用太白《獨漉篇》調甚妙,但須少加以理耳。”(二·二六)按此處語太簡略,其詳見《詩話》十七(一頁),以為如詩語“何其厚於竹而薄於石”,未免巧而傷理了。又評陳師道《妾薄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