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動亂時代。一切都在搖蕩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隨時變化之中。人們很難計算他們的將來,即使是最短的將來。這使一般人苦悶;這種苦悶或深或淺的籠罩著全中國,也或厚或薄的彌漫著全世界。在這一回世界大戰結束的前兩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滅感。這種幻滅感到了大戰結束後這一年,更顯著了;在我們中國尤其如此。
中國經過八年艱苦的抗戰,一般人都掙紮的生活著。勝利到來的當時,我們喘一口氣,情不自禁的在心頭描畫著三五年後可能實現的一個小康時代。我們也明白太平時代還遙遠,所以先隻希望一個小康時代。但是勝利的歡呼閃電似的過去了,接著是一陣陣悶雷響著。這個變化太快了,幻滅得太快了,一般人失望之餘,不由得感到眼前的動亂的局勢好像比抗戰期中還要動亂些。再說這動亂是世界性的,像我們中國這樣一個國家,大概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控製這動亂;我們不能計算,甚至也難以估計,這動亂將到何時安定,何時才會出現一個小康時代。因此一般人更深沉的幻滅了。
中國向來有一治一亂相循環的曆史哲學。機械的循環論,現代大概很少人相信了,然而廣義的看來,相對的看來,治亂的起伏似乎可以說是史實,所謂廣義的,是說不限於政治,如經濟恐慌,也正是一種動亂的局勢。所謂相對的,是說有大治大亂,有小治小亂;各個國家,各個社會的情形不同,卻都有它們的治亂的起伏。這裏說治亂的起伏,表示人類是在走著曲折的路;雖然走著曲折的路,但是總在向著目標走上前去。我相信人類有目標,因此也有進步。每一回治亂的起伏,清算起來,這裏那裏多多少少總有些進展的。
但是人們一般都望治而不好亂。動亂時代望小康時代,小康時代望太平時代——真正的“太平”時代,其實隻是一種理想。人類向著這個理想曲折的走著;所以曲折,便因為現實與理想的衝突。現實與理想都是人類的創造,在創造的過程中,不免試驗與錯誤,也就不免衝突。現實與現實衝突,現實與理想衝突,理想與理想衝突,樣樣有。從一方麵看,人生充滿了矛盾;從另一方麵看,矛盾中卻也有一致的地方。人類在種種衝突中進展。
動亂時代中衝突更多,人們感覺不安,彷徨,失望,於是乎幻滅。幻滅雖然幻滅,可還得活下去。雖然活下去,可是厭倦著,詛咒著。於是搖頭,皺眉毛,“沒辦法!沒辦法”的說著,一天天混過去。可是,這如果是一個常態的中年人,他還有相當的精力,他不會甘心老是這樣混過去;他要活得有意思些。他於是頹廢——煙,賭,酒,女人,盡情的享樂自己。一麵獻身於投機事業,不顧一切原則,隻要於自己有利就幹。反正一切原則都在動搖,誰還怕誰?隻要抓住現在,抓住自己,管什麼社會國家!古詩道:“我躬不閱,遑恤我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