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棄療的真名
一個病人用不著為他的病而向別人道歉。我們都有病,我們沒法不愛。
+
“聖誕節不回來嗎?”
“不了,媽媽。”
婦人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擔心被電話另一端的女兒聽到,小心地掩了掩話筒。她試圖說服女兒:“集會想念你的。”
“我也很想你們……媽媽。”女孩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罕見地透出一絲異樣,但在櫻滿冴子捕捉到之前,她很快恢複平時模樣,像個未長大的孩子般撒嬌著,話音裏卻折射出拒絕意味,“春假的時候一定會回來的~”
意識到毫無回旋的餘地,櫻滿冴子無奈地叮嚀一番,掛斷電話。
櫻滿家的大女兒,她珍愛的孩子,似乎和周圍的一切都存在隔膜。即使麵對相互深愛的人——真名愛著他們,這一點毋庸置疑——那座看不見的巴別塔仍橫亙在她和他們之間。塔裏沒有其他人,她的女兒像被一股未知的力量囚禁著在那裏,被迫與他人相隔在兩端,涇渭分明。
什麼時候才發現,她的女兒,原本開朗可愛的孩子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快樂,這一點也許連她自己也沒發覺。那孩子眼裏沉澱著不該由這個年齡的孩子承擔的深沉,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總是小心翼翼又無比乖順地膩在家人身邊,好像害怕他們轉瞬間就會消失,又害怕被摯愛的人厭惡,所以乖巧到令人心疼。
她的孩子啊。櫻滿冴子幾乎要落下淚。她的孩子那麼不安那麼痛苦,好像下一秒就會被世界遺棄般地不安焦灼。
我的孩子啊,為什麼你不快樂?像每個溫柔關切的母親一樣,冴子試圖平複女兒的痛苦。但她的女兒……就像潛意識裏性格自矜驕傲,倔強地不向他人求助,如此高傲,為了防止年幼的自己發出徒勞的求援,所以率先抹去痛苦的記憶,所以,來不及說出口就已遺忘,隻有痛苦的情緒殘留,但是卻連為什麼痛苦都不清楚。
不,那樣子,在高傲之外,是暗沉到極點的絕望,仿佛就篤定了沒有人會救她,所以從一開始就咬緊牙關,為了保持最後一點可笑的自尊。
而小真名,遺忘了一切重新開始的真名,始終保留著這一點,即使遺忘了緣由。她茫然地回答著:“我很好啊,媽媽。”愛嬌地撲進櫻滿冴子的懷裏,眼眶變得濕塔塔,沒有原因。
櫻滿冴子像個焦慮的醫生,無法救治一個病入膏肓卻說不出病症的病人,隻能徒勞地看著她遠離遠離。
而現在真名已經不會像幼年那樣撲進母親懷裏,她的不安隨著時光的飛逝似乎逐漸淡漠,但櫻滿冴子無端地清晰地知道,她隻是把它掩藏得更深更不可觸及。她嫻熟地戴上為自己打造的麵具,開朗又有點小腹黑,關心弟弟的長姐,體貼乖順的長女,偶爾喜歡惡作劇,自得其樂。這副麵具仿佛已經嵌進血肉,但無法騙過每一個深愛孩子的母親。
櫻滿冴子拋卻了成人的自持,顫抖著把臉進手掌裏。
她用了十年時間終於明白,她無法救她。
她的孩子在一開始就已洞悉,在最初就已放棄任何救贖。
二、相遇的場合
人人都以為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共有一座巴別塔,以為自己最了解那個親近的人——然而,這座巴別塔真的存在嗎?
+
櫻滿真名,22歲,憑借秀麗純美的容貌、開朗溫柔、待人親切的性格,順利成為上井大學的新晉女神。
女神聖誕不回家誒~小道消息瘋傳,有人蠢蠢欲動,競相邀約,意欲邁出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的第一步。奈何眾人紛紛被拒,後來者雖摩拳擦掌,亦不敢妄動。空窗期,驚聞櫻滿女神被名為金木者成功邀約。
啊?!等一等,櫻滿學妹!
橋豆麻袋,金木研是誰?
“那個名不見經傳的一年級新生?!巧合吧?!”有人驚呼,怨念迭起。
然而,櫻滿答應了金木的邀請,真的是巧合嗎?
故事中的兩個主角正坐在電影院裏,看一場於聖誕節而言也許過於感傷的電影。鏡頭從霜凍的玻璃切入,蘋果樹閃爍著銀光,沒有下雪,幽寂悵然的氣氛卻讓人仿佛置身雪中。孤獨的男人帶著一條狗企圖尋找妻子身亡的真相。雖然以懸疑為噱頭,慢節奏的換鏡、輕緩的敘事方式讓不少人意興闌珊地閉目小憩。
真名也睡著了。
夢中的街道仿佛飄著雪,並不冷,似乎依舊是聖誕。夜色籠罩下的東京街道人跡罕至,她無意識地走在除了燈光仿佛隻有她一人的世界。要去哪裏?去家在的地方,冴子媽媽,父親,集在的溫暖的家裏。
家在哪兒?
……
2035年聖誕之夜。楪祈在廚房裏端出烤箱裏的火雞,突然感到一陣心悸,突如其來,她的手在某個瞬間像是脫離了掌控。好在轉瞬即逝,一切又複原。楪祈的手指顫了顫,端著的金屬盤
“哐當”一聲掉落。
“怎麼了,祈?”櫻滿集聞聲,立刻奔至廚房,從身後抱住穿著圍裙的妻子,溫聲詢問。
“……沒什麼,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會有。”楪祈神經質地重複一遍,而後垂眼,蹁躚睫羽垂下遮住明眸中絮亂的情緒。
的確什麼也不會有了。
“さよぅなら。”(sa
yo- na ra)
再見,以及永別了,我親愛的弟弟。
聽到飄忽的細語,櫻滿集疑惑地看了看閉口緘默的楪祈,頓了頓,福至心靈地向窗外望去,雪花輕慢地墜落,薄薄的一層尚留不住任何人的足跡,外麵的街道仍舊一片空曠。
真名轉身離去,萬家燈火通明,她蹲在東京街頭,緩慢地意識到即使是大島的房子這個時候應該也被春夏阿姨賣掉了,緩慢地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