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年間,中俄兩國邊貿繁榮。隨著邊境重鎮恰克圖的沒落,以山西茶商為主的生意人,逐漸進入了俄國內地建立商號。許多大城市諸如聖彼得堡、海參崴,常能見到不少東亞人的身影,但是極少有人再向俄羅斯西北部遷徙,那邊多為人跡罕至的凍原之地,越往北行越為閉塞,直到靠近北極圈的摩爾曼斯克港,才又漸複人煙。
這摩爾曼斯克是俄羅斯境內唯一的不凍海港,地處極寒之域,每逢冬季就連港灣附近的道路都是遍布冰棱,四周建築也均被堅硬的凍雪厚厚掩埋,卻唯獨灣內海麵終年碧波蕩漾,宛如半山環抱間的翡翠寶石,令那銀裝素裹的雪中城鎮,像似綠寶石掛墜的銀線鑲邊。
每逢初春,此地的太陽總落在海平麵下,天幕上北極星孤懸,無論白天黑夜都是昏暗無邊,居民們便隻能簇擁在酒館中,靠著烈酒和閑聊打發時日。港口共有三間酒館,接待的絕大多數都是本地漁民,偶有外國漁船停駐,船員之間也是多年來往,相互熟諳,由於陸路交通不便,極少有外地人到訪,任何陌生人出現都會引發港口居民的關注。
甲午年二月初八傍晚,碼頭附近的“麋鹿酒館”如同往常般的燭火喧囂,正當醉意濃酣時,忽有兩位異客推開肮髒的木門走了進來,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當先進來的魁梧漢子渾身冰雪,身後跟著一位素裘老者,兩人模樣均與高鼻深目的俄國人渾然不同。那魁梧漢子踏入門內,便摘下了皮帽,順手抖落融雪,露出泛著青光的闊額頭,頸間還盤著一根粗碩油黑的大辮子。屋內捕魚為生的酒徒見其裝容奇特,不免心生詫異,交頭接耳覺得甚是驚奇。那魁梧漢子相貌凶悍,大咧咧在滿屋桌椅間中站住,左右四顧尋找起桌位來,眾人見他不像善輩,不由心生警覺,整個喧囂的酒館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漢子身後的清臒老者,身材瘦削,帶著謙遜笑容,似乎對酒館的反應早有預料。他舉止落落大方,見眾人的視線都聚集於己身,便迎著滿屋警惕的麵孔,徐徐拱手朝四周道了聲:“修海索!”這句話在俄語中,便是問好的意思。
酒館中人聽見老者能說俄語,詫異更濃,心中敵意卻少了幾分。由於老者說話帶著外邦口音,聽起來十分有趣,鄰座便有人好奇問道:“兩位是從哪裏來的?”老者用俄語答道:“我們是從數千裏之外的東方過來。”引發眾人一片驚愕聲,老者又道:“多年之前,便曾聽聞俄羅斯不凍港乃是天下奇觀,不能親眼看看,豈不是跟瞎子無異?可是今日千辛萬苦來到這裏,才發現……”老者說話戛然而止,引得四周都甚為好奇,鄰座忙問:“發現了什麼?”
老者撫須笑道:“才發現港口的天相實在是匪夷所思,趕上了這極夜的景象,我倆雖然站在這裏,卻依然什麼都看不到,還是像兩個瞎子一般!”眾人哈哈大笑,老者拍著同伴的肩膀,說道:“在下姓秦,這位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夥計姓佟。我一個老頭子在外遊曆,不帶一個鐵塔般的保鏢,隻怕走不出兩裏路就要被強盜剝個精光了!”眾人都笑著點頭,老者拱手環顧大家,問道:“初到貴地,打攪諸位了,聞到酒香心中垂涎,想來酒館喝上兩杯,交上幾個異國他鄉的朋友,不知可受歡迎?”
“德魯克!”酒館裏便有不少人豪爽的舉杯表示歡迎,這時角落中傳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呐喊,側座站起一位滿臉紅光的大漢,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他搖搖晃晃爬到椅子上,朝著老者敬起酒杯,高喝幾口,滿嘴流沫的喊道:“恩達布羅,帕沙樂維奇!”這句俄語的歡迎還未喊完,便轟然醉倒在桌子上,滿地杯盤狼藉,引得周圍人一陣哄笑,整間酒館頓時重新熱鬧起來,四下杯盞交錯,猜拳喝令,燭火飄搖,再複喧囂。
酒館中間有人熱情邀請兩位落座,清臒老者微笑致謝,在桌前相互握手問候後,便與魁梧漢子坐下身來。方桌中為首的是摩爾曼斯克修船廠的老東家,名叫伊萬,性情熱烈,他叫來酒館老板,送上聖彼得堡販購的伏特加,說道:“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
清臒老者十分感動,站起身來舉杯飲盡,引得滿桌人連聲叫好。伊萬遊曆豐富,他見老者舉止豪邁,加上俄語精通交流無礙,似乎甚為喜歡,問道:“兩位看模樣應該是契丹人?那摩爾曼斯克港這五十年來最稀罕的客人,應該就是二位了。”他所說的“契丹”便是俄羅斯對中國的習稱,並無貶低的意思。
清臒老者撫須而笑,說道:“伊萬兄弟說中了,中俄兩國比鄰而處,但風土人情卻差別極大,這次我師徒能夠不遠萬裏前來親身曆受,實再是人生一大幸事。”伊萬點頭稱是,又問起旅途見聞,老者善於言辭,說得繪聲繪色,滿桌人對彼此家鄉也都十分好奇,說起了許多風情趣事,引得旁桌客人也不時側耳傾聽,最後索性拚起桌麵坐到了一塊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