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錚。浙江海寧人。1929年入南開中學讀書，開始寫詩。1935年考入北平清華大學地質係，半年後改讀外文係，抗日戰爭爆發後，隨學校輾轉於長沙、昆明等地，並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和昆明《文聚》上發表《防空洞裏的抒情詩》、《詩八首》等大量詩作，成為有名的青年詩人。1949年赴美國留學，入芝加哥大學英國文學係學習。穆旦於20世紀40年代出版了《探險隊》（1945）、《穆旦詩集(1939—1945)》和《旗》（1948）三部詩集，是“九葉詩派”的代表性詩人。
一
你的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的，我的。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的蛻變的程序裏，
我卻愛了一個被並合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隻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你的年齡裏的小小野獸，
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
它帶來你的顏色，芳香，豐滿，
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裏。
我經過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的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
那裏有它的固執，我的驚喜。
三
水流山石間沉澱下你我，
而我們成長，在死的子宮裏。
在無數的可能裏，一個變形的生命
永遠無法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談話，相信你，愛你，
這時候就聽見我的主暗笑，
不斷的他添來另外的你我，
使我們豐富而且危險。
四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的幽靈籠罩使我們遊離，
遊進混亂的愛的自由和美麗。
五
夕陽西下，一陣微風吹拂著田野，
是多麼久的原因在這裏積累。
那移動了的景物移動我的心
從最古老的開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的過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
六
相同和相同融為怠倦，
在差別間又凝固著陌生；
是一條多麼危險的狹路裏
我製造自己在那上旅行。
他存在，聽從我的指使，
他保護，而把我留在孤獨裏；
他的痛苦是不斷的尋求
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須背離。
七
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
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
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
讓我在你的懷裏得到安憩——
嗬，在你的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的隨有隨無的美麗的形象，
那裏，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
筆立著，和我的平行著生長！
八
再不能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們間定型，
隻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
分在兩片情願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
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
它對我們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裏化為平靜。
（選自《穆旦文集》，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