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0章 69 大義無言(上)(1 / 3)

樹不忘根,人別忘本。

年前最重要的年祭終於就要開始了。祭祀,作為人類不忘本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將這福禍難料的命運,或托付給飄渺無形的香火中,或表現在沸騰歡鬧的儀式上,或殘忍,或溫柔地撫慰著人類渺小而堅韌的靈魂。

這個時空的祭祀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尤其的尊重發家史,所以哪怕是再捉襟見肘的祭祀,也要分儀典和大典兩個部分。

比如,百年老店“全味齋”的儀典就是京城百姓最熱切期盼的活動。這個老店當年是靠先祖挑擔走家串戶,靠賣“蜜藕粉”和“酸梅羹”起家,所以,老店年祭的儀式便是上至掌櫃下至跑堂,通通挑擔子挨家挨戶的叫賣。

要知道,現如今的“全味齋”隻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才做“蜜藕粉”和“酸梅羹”,不但每每供不應求,而且價錢也是水漲船高,普通人家要想吃一碗,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可儀典的時候卻不一樣,挑擔子的不上大街富貴處,專往小門小巷子裏鑽,並且每碗的價格仍就是當年的三文錢,這是多大的優惠啊!想想看,在這三天裏,各家各戶的稚子頑童都老老實實的倚門而望,每人手裏捧著個大海碗,手心裏攥著三文錢,想著那香甜軟糯的味道,一個勁兒地往肚裏咽著唾沫,這該是多麼讓人幸福快樂的場景啊!

不過,幸福是短暫的,三天的儀典結束後,便是大典的日子,“全味齋”會關門謝客一天,早起撣灰拂塵,擺上果盤祭品,請出曆代先祖,焚香禱祝,祈願來年平安無事、生意興隆。等這四天一過,年祭結束,一年的辛苦也將告一段落,後麵便要收拾收拾準備過年了。

說明白些,儀典就是發家的場景重現,以各種表現形式提醒子孫後輩不忘創業艱辛。而大典才是正而八經的純祭禮,燒香磕頭,大行封建迷信活動。

一個民間小店尚且如此,更何況一朝皇家呢?

當今的皇家——卓桓家族崛起不到兩百年,到君然扶持的這一代卻已經是第七代帝王。當年的恒氏並非是馬背上得的天下,雖然本朝曆代史官中不乏積極揣度聖意之人,但仍無法改寫恒氏家族當年乘帝王年幼,太後無能之際,以外戚身份謀朝篡位的逆臣之名。

帝位得來雖易,但坐穩不易。前朝的叔伯王爺們豈肯罷休,幼帝在位時他們互相忌憚,誰都怕先下手了遭殃,不但招來其他各王的群起而攻,還會在史書上留下謀逆的千古罵名。可桓氏一篡位可就不一樣了,他們紛紛大搖大擺的群起護駕,誰都想著趁亂把皇位摸到自己的口袋裏。

可恒氏家族既然敢走這一步,又怎會是一個把興衰榮辱都依附與皇權的外戚家族?不但族內人才濟濟,聖祖卓恒遠敬本人便是個從小在戰場上曆練出來的猛將。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既然冒著滅族的風險咽下了,又豈有吐出來的道理?

兵貴神速。幾大叔伯王爺們尚在爭執旗幟服色,誰前鋒,誰後衛,誰糧草,誰帷幄之時,恒氏大軍趁夜以雷霆之勢將這幫烏合之眾成功合圍。新局已開,勝負已定,成王敗寇,何懼罵名?

有意思的是,這場看似實力相當,實則強弱分明的圍殲戰役,卻被恒氏開國之君引為了皇家儀典,曆年都要安排皇室權貴子弟和軍中精英新秀組成兩隊人馬,真槍實彈地在圍場上攻守操練一番,隻不過這勝負卻要各憑本事,獲勝的一方通常能獲得各種厚重的賞賜。而每年的勝負結果也成為了皇族閑人和眾位百官們競相下注的熱門遊戲。

京畿南郊三十裏,皇家獵場。

此時寒風凜冽,呼嘯在方圓近千裏的獵場上。此處是在曆代王朝的獵場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分內圍場和外圍場,外圍隻有方圓幾裏,建有行宮和副殿,是儀典的後勤大本營,內圍則是廣袤的原始森林,山河林洞俱全,飛禽走獸無數,是打獵和攻守戰的絕佳場所。

時近午時,天色卻沉的很。

今年冷到現在還沒有下雪,內圍場內雖然旌旗獵獵,帳篷無數,可這樣濕冷的氣候還是對人們的熱情有所影響。往年就是再冷點,像這樣的大白天,小夥子們都是閑不住的,趁著儀典尚未開始,會三五成群的去外圍獵場深處打獵,美名其曰:熱身賽。老臣們自然是不去的,聚在一起小飲兩杯,敘敘情誼,下下賭注。一眼望去,帳篷內燭光隱約,笑語陣陣。可相比之下,今年卻格外冷清,人人都縮在自己的帳篷內,把篷布門簾裹的嚴嚴實實。

今年,注定是不一樣的。

新帝即將成年掌權,文無治世之策,武無安邦之能,外有異族蠢蠢欲動,內有權臣各懷鬼胎。

雖說君威日重,文有沐銘沐通,武有成達瑞彭覺,可小皇帝心裏還是慌的——他還沒有天下兵馬蟠龍令的使用權!

小皇帝是真鬱悶,因為先帝的遺詔中居然有如此荒唐的一條:攝政王的玄鐵令兵符一日不繳,則皇帝的天下兵馬蟠龍令一日無用!他實在不知先帝這樣極度的自信是哪裏來的?是確定攝政王一定不會反?還是確定自己一定始終信任攝政王?

他金尊玉貴的長到十幾歲年紀,原本仰慕的,依靠的,信任的,相信的,卻在歲月無情的侵蝕中一一失去。尤其是近一年,每每看著身下的至尊龍椅,竟會有種種鮮血淋漓的錯覺,彷佛在昭示著自己的結局,殘忍而真實。

外圍場的風一陣緊似一陣,小皇帝一身戎裝,沉重的甲胄卻沒能把略顯單薄的脊背壓彎,他緊了緊韁繩,身下的汗血寶馬仿佛也能感受到主人的不安和緊張。

“地瓜,別怕。”小皇帝輕輕地撫摸著地瓜的鬃毛。如此英俊神威的寶馬居然有如此通俗淺薄的名字,小皇帝的臉上不禁浮起一絲笑容,可這絲笑容很快便從他英氣的臉上消失,這是皇姐在自己十二歲那年送的馬。

皇姐告訴自己,地瓜是很多窮苦百姓的主食,但這匹汗血寶馬是番邦進貢的,因為血統高貴,一直以來喂的都是粟米麥麩這些精細的飼料。第一次見它時,為了討好它,她帶了地瓜喂它,哪曉得它居然隻是聞了聞,轉頭還是去吃它的粟米麥麩。

皇姐那時看著自己,雙眼中仿佛蘊含著讓萬物都溫暖的光芒,她輕輕的說:“陛下,您吃過地瓜麼?要不要嚐嚐看?”

當晚,小皇帝第一次吃到了煮地瓜,甜甜的,軟軟的。他想,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何隻有窮苦的百姓才會吃呢?

可之後,他頓頓便隻有煮地瓜,偶爾一兩頓會有點小鹹菜。他發火沒用,不吃飯也沒用,吵鬧的厲害了會連煮地瓜都沒得吃。

宮娥太監們個個突然變成了呆子,隻要跟吃食有關的事情,一律隻知道磕頭請罪。

他每天四處找皇姐,可奇怪的是,每次都找不到。早朝聽政的時候倒是在,可是她總是掐著點來,一散朝就走,來去匆匆,對自己的呼喊也仿佛根本就聽不見。

就這樣煎熬了一個月,小皇帝覺得自己已經快瘋掉了,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之前的煮地瓜,隻要他肯吃,要吃多少有多少,可這最後幾天,連煮地瓜也限量了,才吃了兩個墊底,就說沒有了!沒有了!

所以那天上朝,小皇帝實在是忍不住了,沒等太監喊“退朝”,趕緊一把拽住皇姐討說法。

皇姐卻理都不理,徑直朝殿外就走。就這樣,一個走,一個追。小皇帝從小到大修煉的帝王之儀在這一路上都丟光了,可他顧不上了,他想吃甜而不膩的點心、粒粒噴香的米飯、筋道爽口的冷麵、鮮美多汁的水果,最最想吃的,是紅油燜燒的大肉啊!

他一路追趕,一路呼喊,連轎子都顧不上坐,可皇姐卻是乘著宮車,一路奔向上元門。

等他滿頭大汗的跑到上元門前,卻發現皇姐已經下車,拿著帕子在那裏等他了。

“皇姐!您為什麼隻給我吃煮地瓜?朕已經吃的想吐了!朕……”

皇姐笑而不答,抬手給他擦了擦汗,拉著他的手緩步登上上元門,向西望去,隱約能看見熙熙攘攘的百姓。

皇姐柔聲的說:“陛下您終於還是找到了我,可窮苦的百姓們到哪裏去找您訴苦呢?”

“不是有縣衙麼?不是有縣令麼?”

“可他們若是找不到呢?”

小皇帝想起了自己痛苦的找尋過程,漸漸冷靜下來,皇姐今日是等著自己來找的,若是有心躲避,自己要找到何時?自己尚且如此,身份卑微的窮苦百姓們又何來的膽子去找呢?

當晚,小皇帝的膳食恢複了原樣,宵夜點心一應俱全。可他嘴裏吃的越香,心裏卻越難受,皇姐那句輕柔的話總在耳邊響起:“現在,您還覺得煮地瓜甜甜的,軟軟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