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談了十幾分鍾,潘玉琪不知從哪個茬引起頓悟,大叫:“唉喲科長,你看我,真不象話。”雙手捂住了“司令部”。科長連說,沒事,沒事,卻忍不住笑。潘玉琪象一個講實惠的外國球星,不管全場男女球迷的觀瞻如何,兩張大手往襠部一蓋,勇敢地擋在門前任意球的9.15米處。潘玉琪說:“科長等等。”捂著轉身跑開,不一會兒回來,堂而皇之裝備了一條褲衩。
讓潘玉琪這麼捂著塑在你們中間,好麼?
真實,獨特,又有良知。
潘玉琪很快變換了姿態。
那是我們老山之行的頭一個星期的一個傍晚,在師作戰室,旁聽作戰交班會。值班參謀彙報:A二團排長潘玉琪修工事觸雷,左腿負傷,送到師醫院搶救。潘玉琪是我們的采訪對象之一,我們想見見他,不巧,他已經轉送野戰二所,聽說情況尚好。
潘玉琪平躺在手術床上,眼睛裏迸出無影燈的斑讕光點。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腳踏上去,就把腳炸得骨碎肉爛。確認不是做夢後,他心裏泛起一層淡淡的迷惘,還有遺憾。弟兄們圍著哭,他笑著被抬上擔架,說,沒事,很快就能回來,我都沒事,你們哭個哪門子。沒到雨季,這季節襯衣還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醫院,就給剝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剝的,他又裸了。女護理員剪他的褲衩時,他很不情願,幾個月沒洗澡,埋埋汰汰的,讓人家姑娘給拾掇,他害起臊來,閉上眼睛,兩隻手很想移下去捂住那兒。待以後出了院,再見到這些姑娘,一米八老爺們的臉往哪揣呀。
軍醫用清水衝刷他的大腿,泥是紅的,血是紅的,紅水漸漸流下,夾雜了碎肉和骨渣。
傷口畢現。腳完了。用何等的想象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絡絡還原成腳的意象。爆炸力向上傳導,小腿骨劈裂,糊狀的骨髓把紅肉絲紫筋條染得晶瑩,沒血色的皮膚還看得過去,裏麵的肌肉組織卻鬆散得象壞了瓤的西瓜。小腿無法保留。局麻。刀刃貼著骨頭,又一推一拉變角度,軟組織上下脫節。鋸骨的鋼鋸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種,鋸身和鋸條經過高溫消毒,用起來得心應手。鋸齒與腿骨的磨擦聲在潘玉琪聽來,象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讓潘玉琪支著一根拐杖立在前排最中間,你們一定認為再合適不過。問題是,那條腿按炸還是按手術後處理,這要聽聽他本人的意見。
野戰二所收過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處副主任,營教導員,組織幹事,軍醫。
清明節,我們在殯儀館的一間供滿鮮花煙酒的小屋裏見到他。他身穿軍裝,隔著玻璃看我們。他一米八的偉男子,睡在一尺見方的大理石骨灰盒裏。他依然裸著,服飾的灰燼早隨蒸騰的煙氣從高大煙囪奪路而去,他留給後人的是燒煉後高度純化的裸骨。
塑上他,為他塑一座山峰。
塑上你們,活著的和死去的南疆裸體人,為你們塑一條山脈。
12.專給男人看的故事
你們的一部分,在悶罐車的門縫向外排小便時,冷風嗖嗖向褲襠裏鑽,這時偏偏發生故障,越急越排出出來,腹內明明脹得緊。
你們的全部,在氣味複雜的貓耳洞裏,或對著下行的石縫,或對著空罐頭盒,掙紅了臉,排出幹巴巴幾滴絳紅的尿水。水喝進去,水果罐頭吃進去,一天一泡尿,少時就幾滴,罐頭盒底都完不成覆蓋。喝的少得可憐,水份剛剛加入血液循環,就被大開天窗的汗毛孔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