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橫向過馬路了,拐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響,一長排的拐杖隊,緩慢地一步一響地向馬路那邊移動。
路上各式各樣車輛都停下來,等待拐杖隊過去,比遇到紅燈還靈。
在春城,傷員們坐公共汽車、進公園、看電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內,拐杖聲一響,服務員就打著手電來給傷員找座。
傷員自己打過一個比方,好比在過一個獨木橋,你要是扶過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裏,他拐村一甩,也準跳下去救你,寧可和你一塊死;你要推過他一把,他寧肯抱著你一塊跌到河裏同歸於盡。
在年三十,馬洪林他們幾個去買鞭炮,架著拐杖的手凍得生疼,他們在一家商店門前問了一句:“賣手套嗎?”
人家這兒是個食品店,哪兒來的手套,店裏的中年人就追了出來,一定要把自己的那雙手套給他們戴。
他們一下買了四十多塊錢的鞭炮,回來該坐汽車的,但都架著拐杖走回來,把手套還給那個中年人,還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們是語言也美,行為也美真他媽的,是男性維也納納斯美神。
傷員周文新他們六人,很有些音樂細胞。這個傷員演出隊又上電視又上廣播,邀請他們演出的單位多,很難排上號。
他們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夠讓人吃驚的了,那老人們一迭連聲:“真可惜了,這麼好的小夥子,就差條腿,真可惜了。”
他們一演完,人們會把他們抬起來,目光都注視著請來的美神。
咯達咯達咯達。
拐杖隊的節奏分明,奏的是凱旋曲。
咯達咯達咯達。
這次是五個人,四個斷腿的,馬洪林打頭,拐杖聲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廳。
他們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聲”在這裏演出,票很緊張,黑市15元也弄不到。
他們弄到了幾張,還不夠,隻能架著拐杖在那裏挪動,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塊一張也看。
來了一個穿西服的:“看嗎?”
“票不夠!”
穿西服的扭頭走了,不一會這個人返回時,手裏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張。
“一定得給錢。”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聲’的團長。”
咯達咯達咯達。
拐杖五重奏進入了演出廳。人們的目光在注視他們,他們現在不怕看,抬頭挺胸,目光平視,神態自若,宛如運動員入場,故意把拐杖落地重重的。
這長長的木製拐杖最下邊,平時都釘著一塊皮子,使拐杖不容易打滑,落地聲很小。現在這幾個人早把拐杖下的皮子取下來扔了,拐杖落地聲響亮有力,餘音不斷。
整個演出大廳內變得鴉雀無聲,隻有他們的拐杖落地的聲音。
那圓形的演出大廳,所有觀眾都能看著主席台,他們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主席台上走,這裏可不能跌倒,眾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員趕過來了,彬彬有禮,扶著他們,確切說是架著他們,把他們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們點一支歌吧!”
“別丟人了!”
“點吧,就點《血染的風采》,這歌給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們就高大了!”
拆了一個煙盒,背麵寫上點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線傷殘戰士”。
那煙盒由茶座遞上去了。
報幕者捏著那煙盒紙走上台,宣讀了他們的心願,然後用高昂的聲音說:“這首歌獻給老山前線的戰士!”
全場掌聲雷動。
那大燈轉過來了,一起照到五個傷員身上,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軍裝上的風紀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麼正,連拐杖也都順著一個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槳,燈光下,五個傷員麵色紅潤,神態端莊,眼睛亮而有神。
沒有人下口令,五個傷員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同時舉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簷下,啊!標準的軍禮!
全場的觀眾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拐杖,看到了那斷肢,看到了年輕的剛毅的麵容,看到了那神聖的軍禮。在這一刹那,永遠留給觀眾的整體印象是五座神聖的男性維納斯雕像。
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場合。傷員們拄著拐杖下樓了,那拐杖聲如此慢,如此輕,輕得周圍的人竟聽不出來。他們是來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親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齡了,她一見傷員們,一見那一條條斷腿,喊了一聲“孩子!”便哭了起來。
傷員們含著淚向前喊了一聲:“媽媽!”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獎章,獻給子弟兵的母親。
老人說:“你們好,好,你們把鬼子打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