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樓道裏的安靜殺得死一頭牛。”王蜚說話時盯著彭越的右眼,那裏長了一顆拱在眼皮裏的麥粒腫。
彭越似乎沒聽見王蜚的說話,故意把眼皮翻了翻,問道:“看得見嗎?醫生說什麼球菌感染,還要等長大點才能去挖掉。”彭越把“挖”字念得很重,給人一種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之感。王蜚看到的是眼球表麵的血絲,瞼膜內似有似無的不明物。不明物像楔入的暗記,讓他心中猛然生出一種被人從背後緊緊抱住的窒息。他搖了搖頭。一個人怎麼就長了這麼個玩意兒。這時,彭越眼神利索地瞟到了窗外,哼哧一聲。王蜚循聲扭過頭,看見窗外一個紅風衣女人嗖地小跑過去,是那種豐滿的跑動。待收回視線,彭越往火鍋裏撈了一筷子:“你接著說吧。”
幾天前的燠熱一夜之間逃離了陽城,街巷裏零碎的腳步把風帶進一個個封閉的各式容器裏。風有些幹冷。幹巴巴,冷噓噓。此時,他倆正坐在一家蒸菜館臨窗的地方,窗縫關不嚴實,風鑽進來正好灌進王蜚的衣領子裏,他不由得跺了跺腳又立了立衣領。店子的生意顯得過於清淡,老板在電話裏一個勁地埋怨天氣。幾個站在一旁的服務員卻嬉皮笑臉地爭論著一台韓國電視劇。一天沒碰麵,兩個人一下沒對上說話的感覺,有幾分冷場。王蜚的目光不時地落到了那麥粒腫上,它從何而來?他嘴唇囁動幾下,卻不是說話,而是從齒縫間剔下一塊小骨頭在桌上。
對聲音超常敏感的王蜚從來都是喜歡在安靜的樓道裏獨自做事。幾乎沒人相信,他的耳朵能探聽鎖孔裏的秘密。輕輕一觸,哢嗒開了。王蜚喜歡這樣,有一種在大庭廣眾裏隱身跳舞的狂歡感。
幾個小時前,王蜚麵對的是那棟樓裏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門。鏽跡斑斑的防盜門輕輕一撥就開了。木門上倒貼的褪色年畫早已脫膠,垂下一半,經曆夏天後一塊塊紅漆像中年女人臉上劣質的粉底,剝落幹坼。
“哢、哢嗒”,短促而清脆的聲音從鎖孔裏發出,整棟樓的門窗和牆壁似乎都發出悉率的聲音。王蜚從鎖孔抽出又薄又細的不鏽鋼片,冷光閃爍如一把利斧劈開灰塵仆仆的幕布。他握著鍍銅的扶手,竟然停住,把幕布後的世界關在一隻手的力量之外。
“門抖動著張開一道隙縫,我感覺到細微的戰栗從身體內往外擴散,這令我感到意外。開這種陌生的門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張兩張,說不清楚今天偏偏還想打開這張門。剛拐彎上樓,餘光裏明明這張門是開的,可回過頭卻是緊閉的,你不信,”王蜚用一支筷子將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撥開,“這是幻覺,每個人都有幻覺。那的確就是一種幻覺。”
彭越的嘴咬著筷子,愣了愣。“我聽得到血液和骨頭摩擦的聲音,喀喀咯咯的。樓道裏一切隱藏在安靜中的力量都在竊竊私語,像是村裏的屠夫密謀怎樣殺死一頭桀驁不馴的牛。”王蜚興奮地站起來。
王蜚的興奮還來自於下午很輕易地進入403,然後從那個被包養的少婦家中“進到手”五千塊錢。錢就放在敞開的抽屜裏,他好奇地翻了翻其他東西,有少婦跟那台灣半老頭子在海邊遊泳拍的一遝照片,一張過期身份證,散落的幾個沒開封的避孕套。除了錢,他什麼也沒拿。
輕輕地吹著口哨拐出樓,王蜚和守點的彭越一前一後從容地朝巷外走。巷口子上一桌玩麻將的老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張牌的搶胡上,誰也沒看到這兩個陌生人的離開。路過小郵局時,王蜚拐進去給縣城的母親寄了這個月的所謂五百元“工資”。等排隊辦完手續出來就不見了彭越,王蜚的目光越過移動的人群,終於看見彭越在對麵的小賣店,整個身體傾倒在玻璃櫃台上,抽著煙和小賣店的女孩逗逗笑笑。
王蜚翻上路邊的護欄,腳鉤住下麵的橫杠,穩穩地坐著。走過去,一個喂奶的女子,嬰兒扭頭抽嘴的瞬間,他看見那隻肥碩的乳房上流淌著白色汁水的乳頭很大,深赭色的一圈乳暈,怎麼看也跟性感聯係不起來。
哺乳期的女人,是不是都不再關心乳房,隻要懷裏的嚶嚶聲一出,就迫不及待地秀出來?王蜚胡思亂想著,彭越已經甩開膀子過來了。往常兩人會叫輛摩的,去觀音閣,叫個大魚頭,幾個涼碟,兩瓶二鍋頭。喝完酒各自回出租屋。分開住,目標小,不易被人注意。這是彭越說的。彭越還說,今天去吃點新鮮,到土橋菜館吃土匪鴨。
幾杯酒下肚,彭越就天南海北地扯段子,王蜚隻是聽隻是笑,平時也一樣不說話。這隻土匪鴨有些肥,彭越卻吧唧得很有勁。甩出幾個段子後,彭越說:“王蜚,你也說說嘛,你悶不悶?人活著要開心點,不要總擺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樣子。”
王蜚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說話。再說,聽你說,我很開心。”
彭越說:“隨便講嘛,有什麼打緊的。”
王蜚想到今天在那棟樓裏的感覺,忍不住地打了兩個酒噤。後來他不知為什麼要撒謊,說在少婦房間看到的東西,有虛有實,還說順手拿針把其中一個套子紮了個洞。彭越捧腹大笑說沒想到你也這麼無聊,那糟老頭子有沒有產生足夠耐力的精子還說不定。要就把那些套子通通紮穿,送佛送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