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上很安靜,沒有一條船。我們的旁邊冷不丁會有人騎車經過,有騎自行車的,也有騎摩托車的。過了一會兒,父親突然對著遠處騎自行車過來的人說:“兒子,我們……我們……”

父親有些支吾。我把頭轉向他,我看到他那張瘦削的臉,他的頰骨高高地突出著,像是刀刻出來似的。“你過去抱住他,我去……”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完。

“你去幹嗎?”

“我們去要他的皮夾。”父親沒有對著我說,他的臉對著河麵。

他的話讓我一下子感到寒冷,我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說。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還是在做夢。

“怎麼樣?”父親又推了推我。

父親這樣一推,讓我覺得像是被火燙了一下似的。我突然把身子縮了回來,然後驚恐地注視起父親來了。父親陌生極了。我的眼睛與父親的眼睛相撞到一起。

“算了算了,跟你開玩笑的。怎麼可能呢?”他突然對我這樣說道。

那輛車從我們的身邊騎過,我看著那個背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還是下去睡吧,在上麵不行。”父親說著就先下橋洞了,我猶豫了一陣以後,還是跟了下去。

舉目望出去,河邊上燈火點點。這時,雨又在斷斷續續地飄著,空氣裏突然有了股怪味,估計是附近工廠裏排放的異味。我重新下橋,當躺下以後,父親的背影沉重地壓迫著我。我突然產生一種想要逃離的想法,我想離開父親,離開這個不倫不類的家庭。這個願望非常急迫。我想象自己從橋洞下站起,然後拂袖而去。父親就在後麵喊我,喊累了他還拚命地追我。我沒有回頭,開始奔跑。大街、草地還有街燈都在向後退去。雨還在下,它們落在我的臉上,我用手抹去滴掛下來的水珠,然後繼續奔跑。

當然,這僅僅是我的想象。此時的我縮成了一團,連翻個身也感到困難。我怕父親像刀子一樣的目光。

父親在一邊歎氣。他還不時把口裏的痰往河裏吐。

我把身子縮得像根木棒。“你不要睡著,睡著要感冒的。”父親把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父親的手熱乎乎的,這真的是父親的手嗎?

睜開眼的時候,我看到了河麵上粼粼波光。太陽正從東方的河麵上升起來。

我猛地跳了起來。橋麵上已經有車子在熱鬧地來往,橋洞邊上則有個收垃圾的工人。我想到了昨天晚上,想到了父親,於是急忙抬眼找父親,但哪裏有父親的影子呢?我匆匆地從橋洞裏衝出來。

難道父親走了嗎?難道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走了嗎?我心裏充滿了疑問。

我從橋洞下跑了出來,我在橋邊上大聲地喊爸爸。那個收垃圾的工人抬起了那雙發呆的眼睛,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他這樣瞪著就讓我感到渾身不舒服,於是嗓音也漸漸輕了下去。

難道父親真的去搶東西了?這樣想以後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我就在橋邊上來回地走著,身子卻像是在飄。我不知道父親是說著玩的,還是真會這樣去做,但想到昨天晚上他連一碗麵錢也沒有,我倒情願相信他的話是真的。這樣胡思亂想一通以後,我就覺得很心痛,甚至責怪自己怎麼睡著了。天已經徹底放晴了,地麵的水也正在逐漸變幹,路人都是上班的行人和車子。我再次感到了蒸騰起來的熱氣。

不久,我想到了我的書包,於是又趕緊向橋洞裏跑。那個收垃圾的工人已經在翻我的書包了,我大吼一聲,他才把書包放下,並怔怔地看著我。我奔過去,拎著書包就走,那個人沒有吱聲,目光裏卻有一種怨氣。當我把書包重新壓到肩上以後,我就想到了上學。“幾點了?”我大聲地問那人。那人把手臂抬起來,然後緩慢地把眼睛盯了上去。“七點一刻。”那人報上聲來。

書包很沉,我百無聊賴地向學校方向走去。過幾天就要考試了,但我什麼書也沒有看。我再次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家庭感到失落。我告訴自己,好好考吧,今後考上一所名牌大學,這樣就可以遠離父母了,遠離這些生活的困擾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連續打了七八個噴嚏。這些噴嚏打得我頭昏眼花、四肢無力,我想會不會是睡橋洞受了涼呢?我從小到大,這樣淪落街頭也是第一回碰到。這讓我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也讓我感到了無可奈何。我想,我們被王阿姨趕走以後住在哪裏呢,總不至於每天睡橋洞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甚至產生了要去和王阿姨好好談談的想法。我想我隻要態度誠懇,王阿姨總應該會幫忙的。

但我現在牽掛的是父親,我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父親去搶劫了,父親被公安人員抓了起來。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就在顫抖。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的心仿佛要跳出來了。

從我睡覺過的那座橋到我們學校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鍾,這中間必須路過新嘉派出所。當我在派出所門口路過時,我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望著派出所那扇有點灰暗的鐵門,我不禁自問:父親會不會正在裏麵呢?這個念頭從一開始出現就變得越來越嚴重。我好像還看到父親低著頭蹲在公安人員麵前的那副落魄相,父親被雨淋濕了衣服,此時正在發抖。公安人員喉嚨一響,他就緊張得把尿水淌了出來,流得麵前是臭烘烘的一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