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樣的一種生活狀態之中,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前途。我整天都在睡覺,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渾渾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這座生產火腿的城市裏最孤獨、最絕望的人。那時候,我對這座小城厭惡至極。
為了便於敘述,我給小城命個名吧,盡管它曆史悠久,有一個動聽的名字,但我們還是管它叫“兩頭烏”吧。一來這裏生產的火腿是用兩頭烏的後腿醃製而成的;二來兩頭烏皮薄骨細,性情溫馴,適宜圈養,很符合本城居民的特色。事實上,早在十多年前,刺客就已經這樣叫它了。
他說:“這是一座適宜豬生存的城市……”
刺客說話總是這樣憤世嫉俗。
可是,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座庸俗、醜陋、無個性的城市。這裏人講的方言柔軟而甜膩,相貌也是細嫩、圓乎乎的。我尤其看不慣這裏的男性,一個個衣著講究,頭發光亮,走起路來像交了鴻運的小公雞。他們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穿衣打扮,追逐女人。這裏的女人一個個風騷多情,但一點都不浪漫。她們對錢看得很重,假如你沒有錢,是不會讓你得逞的。她們的兩腿隻對舍得花錢的暴發戶開放。當然,那會兒小城的暴發戶繁殖速度驚人,他們開著小轎車或騎著摩托車,在擁擠的街道上橫行。小城的褲腰幾乎被暴發戶撐破了。
我走在兩頭烏擁擠、肮髒的街道上,感到窒息。
刺客說:“我總有一天讓他們感到羞愧。他們就像一群瘋狂、肥碩的老鼠……”
那時候,刺客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感到震撼。我崇拜他,因為他比我更痛恨兩頭烏。我們沿著穿城而過的兩頭烏江散步,看見江水上漂浮著破鞋子、爛木頭和各色垃圾,從下水道的出口冒出熱烈的氣泡和渾濁的水。
刺客說:“這是一個正在腐朽的城市,我聞到了銅臭,還看到了腐爛的傷口……他們的靈魂上爬滿了蛆蟲……”
我感到與刺客相見恨晚。
我與刺客是一位詩人介紹認識的。詩人名叫雨塵,在兩頭烏,他同樣從事著“不可告人”的事業(寫詩),知道我熱愛搖滾,他說認識本城一個很有才華的打擊樂手,以前在北京的樂隊裏混過的。他說你應該記得數年前在兩頭烏開的大型搖滾演唱會吧?我說那年我在外地打工,但我聽說了。他說你真應該回來看現場的,在現場,每一個人每一塊肉都在顫動,那個演唱會就是刺客籌劃組織的。我說,你為什麼不介紹我認識他呢?雨塵說,他這人有點兒怪,自從我進入體製當作家,也有幾年沒見了。雨塵最後給了我刺客的手機號。
那時候我隻佩得起數字傳呼機,聯係刺客時,我猜測他一定靠組織搖滾演出賺了大錢。
刺客說:“你來吧,都是自己人。”
刺客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頭很高,頭發很長,肌肉很結實。他穿著花格襯衫,看人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我喊他刺客老師,他很嚴肅地說咱都是兄弟,請直呼其名。
刺客那時候還居住在鬧市區一棟舊樓房的最頂層。房間裏擺滿了音箱與樂器,剩餘的空間堆滿了書籍。在一麵牆上,站滿了留長發、戴墨鏡的搖滾歌手,我熟知其中的多名搖滾歌手,我在磁帶的封皮上見過他們。同時,我也認出了那個坐在架子鼓後麵的他,他打鼓的樣子酷極了。
他說:“在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有價值的生活……”
我們談得很投機。他說去北京之前他做過生意,賺過一些錢,但總覺得這不是他要的那種生活,總覺得有一件事沒有去做。於是有一天,他拿了一部分錢,悄悄地跑了。因為迷戀搖滾,妻子最終離他而去。回來後,他一直想在兩頭烏搞一些大型音樂活動,比如音樂節什麼的,但再也弄不起來了。
我說:“幾年前你搞的搖滾演唱會不是很成功嗎?”
他說:“像這樣的演唱會現在很難批下來了,就算批下來也賠錢。”
後來雨塵證實,那次演唱會的門票最多賣出去五成,刺客虧掉了最後的積蓄,從此一蹶不振。
然後,就談到了我的生活:一直四處打工,流浪,街頭賣唱,居無定所,在南方的一些城市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兩頭烏。
刺客說:“你這樣生活也不錯。其實,我也有過街頭賣唱的經曆,當然我不是以此謀生,而是為了發出我的聲音。”
我說:“我其實一直想去北京,夢想做一個貝司手。”
刺客說:“搖滾的盛世已經過去了。商業操作使得搖滾歌手加速喪失個性。不過你要搞樂隊我這裏倒有一些器材。我已經不玩了。”
我說:“好的音樂是永存的。刺客兄,你可以說是我的前輩,我們何不成立一個樂隊,在兩頭烏的酒吧歌廳俱樂部演出?”
刺客扭頭看了看我。
我說:“難道不是嗎?搖滾於我們而言是一個活著的態度。我剛進屋看見這些音響落滿灰塵,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對於這座陰性的城市,我們的存在會像一枚尖利的錐子。錐死他們!”
我看見刺客兩眼眺望著窗外灰色的屋頂,接著,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他說:“其實,我也這麼想過……”
“錐子樂隊”有四個成員:鼓手刺客,貝司手我,主唱兼吉他老刀,電子琴雨塵。老刀是刺客的舊友,他的嗓子尖利刺耳,比著名的唐朝樂隊主唱丁武更甚,很符合樂隊的風格。他以前的職業是在一個叫羅埠的小鎮上殺豬,他每天要殺很多豬,然後騎摩托車到附近鄉鎮叫賣豬肉。至於詩人雨塵是最後進來的。刺客不希望他來,後來我們需要一個填詞的人,他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