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設在翁先生在郊區的家,是一座枯朽的二層老樓。灰磚灰瓦,簷間露出些枯舊的和了灰泥的麥秸,閻喜記得翁太太嘮叨過,翁先生近兩年犯了病一樣,一有空就回來收拾這老房子,裏麵能動的地方都動了,倒是外麵不著一縷,人家都是驢屎蛋子外麵光,他倒好,擦粉擦到屁股上。翁先生在濱河花苑有一套房子,在市中心,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黃金地段。翁太太喜歡那裏,超市、醫院、商貿大廈、城市廣場離得都近。她愛時髦,經常到時尚中心去做個發型,或者去美容院按摩一下,不喜歡到郊區的老房子裏來,可是拗不過翁先生。她年輕時大多黑藍穿著,到了這把年紀,才發現自己少過了許多人生。每當她在大衣鏡前搔首弄姿的時候,翁先生就會無孔不入地打擊她愛美愛生活的積極性。“到了你這把年紀,就該樸素一些,讓人看著也莊重。”別看翁先生是畫家,一回家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夫子,翁太太越發別扭:“到了這個年齡,土埋半截了是不是?是不是巴不得我給你倒空?”翁先生步步後退,連連擺手。每次吵嘴都是這樣的結局,看上去都是他在退,可是翁太太從來沒覺得占多少便宜。可是此刻,他靜靜地躺在一麵鋪了靛青絲綢的床板上,閉著眼,原來紅粉粉的臉孔仿佛金箔紙一般,下巴收著,嘴張成一個黑洞,頭頂的香油燈冒著煙。床邊燒著一些紙錢,煙灰騰空,有些他們不認識的親屬在那裏陪著垂淚,翁太太聲音嘶啞,眼袋發青,蓬鬆著頭發,閻喜驚奇地發現竟有一半是白的,頭頂灰蒼蒼的,不留意看,以為不小心頂了一頭蛛網。她穿著布鞋,前頭草草縫了一塊白布,一向收拾得周正的翁太太第一次讓人看著這麼衰老,無告。院子裏堆滿了碩大的花圈,菊花花籃,前來吊唁的人一撥來了,對著翁先生的那張黑白照鞠躬默哀,然後有人去握翁太太的手,說一些保重之類的安撫的話,前腳不等走出門,另一撥又來了。

正浩一直瞪大著眼,他不相信一個人說死就死了。那個躺著的人千真萬確是翁瑞同,可是又怎麼看怎麼不像,又黃又幹,似乎身高也縮短了一段。就在前天早上,他開車去單位,看到翁先生站在碩大的站牌下等公交車,晨風吹得他有限的頭發在明晃晃的頭頂盤旋,他雙手插在灰色風衣口袋裏,像個孩子一般晃著腦袋丈量腳下的方磚。正浩突然覺得十分有趣,咧開嘴笑了。他摁了摁喇叭,大喊一聲,老翁。

翁先生聞聲停下來,跳上車,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副駕駛位子上坐下來。正浩笑著問:“等車的時候是不是在思考問題?蠻專注的啊。”翁先生耳朵一豎,顴骨漫上一層紅暈。他歎了一口氣:“剛才我在想啊,孩子大了,兩口子呢,也好歹磨得沒脾氣了,屬於老翁我自己的黃金時段來臨了。好好想想,唉,還沒為自己活過呢。剛才等車的當兒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跟在女同學屁股後麵跳房子的情景……沒覺得呢,人生半百了啊。”正浩不由瞅了翁先生兩眼,他是不顯老的那種男人,臉色紅紅的,鼻頭圓圓的,笑起來有些像小孩子又有些像老太太,這樣的男人除了青年時期哪個階段都是漫長的,他不由嗬嗬笑起來:“你現在風華正茂,一朵花剛要怒放啊……”翁先生也笑了:“哎,毛頭小子還糊弄老頭子……”說著話,很快到了書畫裝裱店,翁先生下車了。他胖胖的身軀包裹在西服裏,走起來蠕蠕動著,看上去雄心萬丈的樣子。可是一天工夫一個活生生的說話走路籌劃未來的人就突然說死就死了,絲毫的預兆都沒有。閻喜回過頭,看到了正浩眼睛裏的雞蛋殼一樣的淚光,水泡一樣籠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為不讓那水泡破裂,他咬住了嘴唇。她好久不見正浩這樣哭了,非常意外地,她心髒部位痙攣了一下。她握著翁太太的手,那隻手鬆弛軟得雞皮一樣,又冷又柴。翁先生死的時候,她正好在街上同一個老相識聊天,等她回家時,老翁已經不會說話了。送到醫院,醫生劈頭蓋臉一句:早幹什麼了?提前半小時說不定還有救。她回家的時候翁先生躺在沙發上,她以為他睡著了,上前搡了他一下:才幾點就睡,夜裏又要不讓人睡安穩。老翁一動不動,她剛要再推他,發現他一條腿垂在地上,地上還有一本翻開的書。她心裏突地跳了一下。大喊老翁老翁,老翁沒有一點回應,他的小拇指似乎微微動了動,也可能是幻覺。翁太太把耳朵貼到他胸膛上,她不知道是她的心在跳還是老翁的在跳。老翁走後,她睡不著,哭得嘴唇發麻,後來她就揪自己頭發,捶自己的頭……閻喜抓著她的手,她還是一個勁地捶胸口:“小閻啊,那天為什麼發昏去上街啊,沒什麼可買的,上街就上街啊,我為什麼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