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難忘《背影》(1 / 3)

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

看到這句話,相信很多人的腦海裏就會出現這樣的場景:

父親是一個胖子,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色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朱自清,朱自清散文全集[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39.

這是我們所熟悉的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裏的描述,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每每看到此,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湧起一股暖流,那就是“親情”。這篇寫於1925年的文章,至今已有80多年的曆史。文章不過1300字左右,作者以平淡質樸的言語所勾勒出的世間最原始的父子之情,感染了無數中國人,為眾人所稱道。遺憾的是,如此美文,因為選入中學語文課本,一直以來引發的爭議始終不斷。2010年,《語文建設》第6期刊登了福建師範大學孫紹振教授的一篇文章,題為:《〈背影〉的美學問題》。孫紹振,《背影》的美學問題[J],語文建設,2010(6),文中援引了2003年武漢某校中學生認為《背影》中父親的形象“不夠瀟灑”,且其穿越月台的行徑“違反了交通規則”的觀點,闡述了《背影》中錯位的父子親情乃是文章不朽的原因。他認為審美價值是以情感為核心的,情感豐富獨特的叫做“美”。父親為兒子買橘子,越是沒有考慮到自己的人身安全、越是不顧交通規則,就越能體現一個“父親”的情感;且他在爬月台時越是費勁,其形象越是笨拙不雅,就越能體現出父親在麵對兒子時的“無我”。這種對現代人來說毫無美感可講的描寫,其實是一種詩意,是真正的“美”。他說:“《背影》的動人之處,不僅是父子之情,還在父子之情的動態轉化。文章的高潮是:一方麵是強烈的轉化,一方麵是無所察覺,二者的對比,顯出父親的愛是無條件的愛。而兒子的愛,則是平靜狀態。這裏就顯示出了朱自清的深刻之處:他筆下的親子之愛,是錯位的,愛與被愛是有隔膜的。愛的隔膜,正是《背影》之所以不朽的原因。”不曾想,一石激起千層浪,又一次在學界掀起《背影》是否應從語文課本中刪除的爭論熱潮。其中以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中文係老師丁啟陣的文章——《我讚成把朱自清〈背影〉從語文課本中刪去》丁啟陣,我讚成把朱自清《背影》從語文課本中刪去(博文),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00fe270100k3kd。html〉,的反響最大。

丁啟陣針對孫紹振的文章從四方麵提出自己的反對意見:一是通過父親穿越路軌一事來說明父親違反了交通規則,為違法行為,而用違法行為去渲染父愛,是一種“病態”的美學;二是父親攀爬月台時那費勁笨拙的形象為“醜”,而對於這種“醜”的讚美,實為國人的“病態的審美理論”;三是聯係父親在官納妾、氣死母親、害苦兒子這一寫作曆史背景,來說明朱父的“不忠不孝不慈”,對於寫這樣一個男人的文章,不應成為不朽名文,從而引出朱自清表達的父愛隻不過是一種意識中的“錯愛”的觀點;四是朱自清的文章境界不高,“不過是一個身心皆不健康的小知識分子的無病呻吟”,指出《背影》成為不朽名篇,有時代局限性,並認為其能進入新式語文教材中,不過是葉聖陶等老一輩語文教育家的推許。

同樣持反對意見的還有張學君。他認為此次的《背影》爭議是一個“教育事件”,而不是一個“文學事件”,並從文學的角度對《背影》這一文本進行審視。他在《走進〈背影〉解讀的秋日時代》一文中,指出《背影》的真正價值,並非曆來人們所認同的“父子情深”,而是兩代人“情感的隔膜”,記錄了父子間的一次艱難對話:父親做法的家長製,使得兒子不滿情緒日漲,由此父子關係走向僵化。多年後,父親想念兒子,卻又無奈於兒子的倔強,隻得“修書以病患且憂大去之期不遠”來換得兒子的回頭;兒子不滿雖在,但終向骨肉之情和倫理壓力低頭,通過《背影》一文來表示懺悔。他指出《背影》不過是一篇平常的文章,其白話水平在如今這個以白話為主體的時代,比之更勝者滿目皆是,這種情況下,它的文學意義已經不大;而讀者讀《背影》後而來的感動,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文中父親的“背影”,而是來自於讀者自身的生活與記憶。他認為《背影》的地位不是絕對不可動搖的,不是刪去了《背影》,國人就真的泯滅了父子之倫,也不是少了《背影》,國人的閱讀就形成了審美缺憾——大可不必唯《背影》是崇。

爭論自然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其實《背影》入選中學語文課本的爭議一直存在。《背影》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就選入高小教材,20世紀50年代因政治原因才從教材中刪除的。1951年7月,黃慶生就在《人民教育》中發表過《一篇很不好教的課文——〈背影〉》一文,提出了“究竟是教材有問題呢,還是我的教學能力太差或認識上有毛病”黃慶生,一篇很不好教的課文——《背影》[J],人民教育,1951(7),的質疑,引發了一場全國性大討論。當時,大多數研究者認為《背影》“宣揚父子間的私愛和充滿了小資產階級傷感主義的情緒”人民教育編者,對《背影》的意見[J],人民教育,1951(6)。這一場大討論,對於朱自清先生來說是一場文化浩劫。《背影》被全盤否定,被當做“毒草”徹底從語文教科書中鏟除。由此,《背影》曆經了30年左右的“冰封”時期,直到1982年重回語文課本後地位才蒸蒸日上。2003年,《武漢晨報》湖北學生反對《背影》作語文教材[N],武漢晨報,2003.09.13.刊登了《背影》落選新教材的消息,原因是大多數中學生很不喜歡《背影》中父親的形象,認為“不夠瀟灑”且其穿越月台的行徑“違反了交通規則”。這一刪除行為遭到90%的家長的反對,教科書編者又出來辟謠,表示已決定將《背影》列入下一冊語文課本,風波這才得以平息。而隨著2010年孫紹振教授的舊話重提,丁啟陣等人旗幟鮮明地反擊,新一輪的筆墨大戰再度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