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真:唐人論《古詩十九首》(1 / 3)

一、由“清麗”到“清真”

經曆魏晉而沿展至唐朝,“清”在詩學領域裏已別開生麵。其審美趣味與時尚已由魏晉六朝之“清麗”走向盛晚唐之“清真”。實際上,初唐王勃有言:“雅調高徽,清詞麗藻。冀傳風於萬裏,泛羽翩於三江。”意欲將“清麗”作為審美追求而弘揚,杜甫也認為“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之五)。但李白已敏銳地感知到時代審美趣味的轉向,在《古風》第一首中,他對詩歌發展的曆史進行了概括與評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萎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大雅不作、正聲微茫、騷人哀怨、六朝綺麗都已成為過去,而當下唐代詩歌一種普遍的審美理想與審美趣味就是“複元古”、“貴清真”。

唐代詩歌審美由“清麗”走向“清真”的趨向變遷在王昌齡與皎然的詩論中得到充分體現。“清真”的內涵是什麼?他們與《古詩十九首》又有什麼關係?

隋唐以詩賦取士,《文選》作為官方的教科書廣為流行,並漸成學問,甚至杜甫也教兒子要“熟精《文選》理”(《宗武生日》)。曹道衡先生在《論〈文選〉的李善注和五臣注》一文中認為:“唐代《文選》的盛行與進士科的關係密切,人們去讀《文選》,不會都想去當‘選學家’,而主要是學習詩、賦和駢文的手法,以便吟詩作賦,博取功名。對於這些人來說,比較看重的是文章的技巧和辭藻的運用,至於有關名物、訓詁以及典故的出處等問題,是比較次要的。”《古詩十九首》作為詩歌經典首先成為唐代詩人的模擬對象,許多唐代的大詩人涵詠於《古詩十九首》中,從字模句仿的“偷字”到“偷意”而達更高境界之“偷勢”,《四庫全書》中記載的就有陳子昂《感遇》、韋應物《擬古詩十二首》、李白《擬古十二首》、《古風五十九首》、《感遇四首》、《感興八首》、白居易《續古詩十首》、杜甫《述古三首》、徐彥伯《擬古三首》、顧況《擬古三首》、陳陶《續古二十九首》等。不管是擬、續還是述,這些對詩歌經典範本《古詩十九首》明偷學藝的記載,也暗示《古詩十九首》成就了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家的曆史價值。宋犖在其《漫唐說詩》中說:“阮嗣宗《詠懷》,陳子昂《感遇》,李太白《古風》,韋蘇州《擬古》,皆得《十九首》遺意。”“陳子昂之《感遇》……祖《十九首》”,“其《感遇》二十七,……入之《古詩》可作二十首矣”。張戒《歲寒堂詩話》也將李杜的成就歸為漢魏古詩,“後有作者出,必欲與李杜爭衡,當複從漢魏詩中出爾”。

唐無詩話,有詩格。“詩格”本義是詩的格式、規則、技法等,詩格繁榮是唐代詩歌創作繁榮和以“詩賦”取士這一考試製度順理成章的產物。唐代詩人不僅在創作中受益於《古詩十九首》,同時指導創作的詞章學盛行,講求詩歌技法、規則等的《詩格》、《詩法》流行。如“詩家夫子”王昌齡的《詩格》與詩僧皎然《詩式》首先所關注的主要是聲律和屬對這類最基本的詩格問題,並開始多層麵地討論詩法、詩勢、詩風、詩境、詩道等美學特征詩學問題,將作詩的技巧上升到詩歌審美理論層麵。

作為詩歌經典的《古詩十九首》是曆代詩論家建立其各自詩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參照係”。唐代詩論中,王昌齡的《詩格》與皎然的《詩式》均以古詩和古體詩,特別是《古詩十九首》的語言、聲調、章法、風格及美學特征等為研究對象,來構建各自的詩學理論。雖然王昌齡、皎然的詩學思想不如《文心雕龍》“體大慮周”,但在詩學史上,他們所提出的詩學概念與詩學思想在詩學史上影響至深至廣,如王昌齡提出的“意境”一詞引發中國詩學“意境”、“境界”說的濫觴;皎然論詩推崇“情在言外”,追求詩歌“文外之旨”,以“意”與“境”、“體”與“勢”以及“作用”為古代詩學的核心概念,由此建構起中國古代的詩學理論。

二、“清”、“真”與《古詩十九首》

在王昌齡、皎然心目中,《古詩十九首》是五言古詩中最好的詩歌。王昌齡的《詩格》與皎然的《詩式》中,大量範例出自《古詩十九首》。他們對漢魏古詩的推崇,不僅因為其聲律、病犯、屬對等語言聲色之美可以成為學詩的典範,同時還在於它們“性起之法”,“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作用”無跡,是詩人真性、真意、真情的自然流露,符合他們的審美理想與追求。在王昌齡的《詩格》與皎然的《詩式》中,“清”與“真”乃他們詩學思想的兩個關鍵詞。

首先,王昌齡論詩尚“清”,落實在聲律、病犯、屬對等語言聲色之美。在音韻上,主張辨析清濁,力求音節鏗鏘,聲韻悅耳。王昌齡認為五言詩體最難在於其“聲勢”,關乎五音五行、六律六呂,乃至天地日月四時八節之陰陽自然。《詩格·論文意》有曰:“夫文章之體,五言最難,聲勢沉浮,讀之不美。句多精巧,理合陰陽。包天地而羅萬物,籠日月而掩蒼生。其中四時調於遞代,八節正於輪環。五音五行,和於生滅;六律六呂,通於寒暑。”

王昌齡認為“清濁規矩”乃詩歌創作的關鍵。在《詩格·論文意》中,他認為:“凡文章體例,不解清濁規矩,造次不得製作。製作不依此法,縱令合理,所作千篇,不堪施用。但比來潘郎,縱解文章,複不閑清濁;縱解清濁,又不解文章。若解此法,即是文章之士。為若不用此法,聲名難得。”王氏對字音的清濁輕重很重視,要求詩中的字音輕清與重濁互相搭配,以取得聲律的和諧,即在用韻上也要求區分清濁。《論文意》有雲:“夫用字有數般:有輕,有重,有重中輕,有輕中重;有雖重濁而可用者,有輕清而不可用者。事須細律之。若用重字,即以輕字拂之,便快也。今世間之人,或識清而不知濁,或識濁而不知清。若以清為韻,餘盡須用清;若以濁為韻,餘盡須用濁。若清濁相石,名為落韻。”白居易的《金針詩格》也講:“詩有四得。一曰句欲得健;二曰字欲得清;三曰意欲得圓;四曰格欲得高。”總體而言,對於字清的重視乃唐代詩格的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