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成。書記與那婦人同時伸出手阻攔,蹲在地上的那男人極恐慌地看著我。你來趟不容易,不讓你走。言下之意,我如榮歸故裏的大官,給他們撐體麵來了。
晚飯炒雞蛋。吃過後反蓋被子正要睡覺,聽見大門擂得山響。主婦開門後問我,杜幹部你睡了?書記尋你呢。老漢滿身蒸騰,一手提一隻煮熟的雞,一手提一瓶二鍋頭。我起身讓他快上炕。書記站著不動,直說:咱山裏沒有東西,我下山買了瓶酒這不剛來。
這老漢,來回幾十裏的山路。我眼角熱辣辣的疼。推他上炕,叫主婦去叫她男人。男人進來不上炕,我怒喝揍死你。坐在發燙的土炕上,喝著嗆人的二鍋頭,心裏暈暈乎乎的,就想:當縣長睡席夢思又能如何?
你怎麼弄兒媳婦的?喝的臉通紅的主婦笑嘻嘻直問村支書。我弄你大奶子。書記雙手直抓婦人,那男人在旁嗬嗬傻笑。
唉,他媽的。
天亮起床吃過碎布油餅,喝過雞蛋糊糊我要走了。婦人提一印著“大海航行靠駝手”的黃挎包給我,裏麵躺滿熱乎乎白花花的煮雞蛋。
時至今日,依然記著的是“你怎麼弄兒媳婦的”的話語,而那個黃挎包依然掛在牆上。結婚之際,新婚的妻堅決不要,說太煞風景。我說了它的來曆後,她乃流淚掛正。鬧洞房的人都驚問何故如此,我答吃水不忘挖井人。於是在“有趣你小子刁”的哄笑聲中,我卻淚流滿麵。那個依然點著煤油燈的山村,那個打人的書記,被打的婦人,懦弱的男人,你們可都安好?
一九九三年到農村去進行“路線教育”。房東有一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孩,真是頑皮可愛。時不時抓起我的筆在牆上胡寫什麼“兔哥大壞蛋,一天睡覺能吃飯,正事一點都不幹”的打油詩。我也以牙還牙,強迫她洗我換下的臭襪子,看著她撅嘴瞪眼皺眉的樣子,我心裏直樂。她家院子裏有一棵又粗又高的黑棗樹,五月的時候,棗樹上結滿了如綠豆般大小的果子,綠得能酸倒牙。小女孩便瞅著棗樹說棗熟了是怎樣的黑且甜,就是不給你……
離開她家的那天,她哭了。躲在媽媽的背後滿臉是淚,問我“兔哥,你什麼時候再來?”棗熟了,我就來看你。真的?真的。她細白的牙咬著嘴唇問我,伸出了手指要同我拉鉤。
不知不覺已進人深秋了。在單位依然忙著知道為什麼或不知道為什麼忙的事,也就忘了那個鄉村,鄉村裏的那個小姑娘,小姑娘家的那棵黑棗樹。
一天黃昏,外出歸來剛進大門,被門房老李叫住了。“小杜,有個小姑娘中午來找你,你不在,她留下一個包走了,還直哭鼻子呢”。
小姑娘?我記不起是誰。待跟著老李走進門房,我一下驚呆了。地上放著一個敞開口的包,鼓鼓的黑棗露在外邊。霎時我記起了那個我待了兩個月的村莊,那又粗又高的黑棗樹,那愛哭鼻子的小女孩。
黑棗上邊有一張紙,上麵寫滿了稚嫩的字。兔哥:十一月了,黑棗也熟了。我們全家都在等你,等你來吃黑棗,可你沒來。爸爸要替我送來,我可不。我長大了,是不?黑棗是很甜很甜的,你一定愛吃,是嗎?還有你的髒襪子誰洗呀?你又那麼懶。
心裏有一股暖流緩緩上升,輕輕滲出眼簾,跌落到黑棗堆上,好黑好大的棗啊!
下鄉的時候,感受到許多的溫情暖意,體味到了農民的淳樸可敬。所有的曾認為是空洞的說教與大話,諸如“人民,永遠是曆史的創造者”,“人民公仆來自人民”等等,都成為實實在在的教誨。這不光是一個才出校門的大學生走向社會所受的教誨,更是一個基層工作者,乃至一個人做人的教誨行事的教誨。是的,農民才是我們真正的衣食父母,真正推動這個星球亙古至今運轉不息的正是他們。
也許我的命運決定了我此生隻能是個基層小幹部,但正是在這裏,我認識、了解和熟悉了農村、農民,也因此,我將永遠熱愛他們!